《D级危楼》第74章


开庭那天,简行一起了个大早。昨天就已经吩咐来家里的阿姨把衬衫和西服熨好。他去洗澡,仔细地把胡子刮干净,然后端详镜子里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神情里始终有种刻板与克制,连他都觉得这个样子会让婚姻生活实在乏味。他苦笑了一声,用毛巾擦干净脸走出去。
他拨开百叶窗往外面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里一丝无云,想必又是一个高温天。那么西服大概是穿不住了,但是衬衫领带还是必要的。他不希望陪审团和法官觉得自己不够重视。他挑了一条灰色的领带系好,拿着公文包和车钥匙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又给律师打了一次电话,谈了一些细节。要挂电话的时候律师突然喊:“简先生。”
“嗯?”
律师叹口气:“你太太……心智其实很成熟很坚强,想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她一直坚持不让你去。我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一切都安排好了。无论情况怎么样,我都会如实向你汇报的。”
他沉默一会,挂上电话。
他明白,那是陈之夏的仪式。对丛恕一个人的仪式。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想要一个人去面对。她对他的要求,不算过分,甚至还带着体谅:让他彻底自由。
他还是开到了法院,停好车走过去。在门外走廊上,有个女子站在阴影里一直注视着他,等他走近了,才走出来:“你来的真早。”
他默然。
在同陈之夏摊牌的时候,丛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倒也不如何伤心。从来就没有一场复仇,能让复仇者自己全身而退。
因为天太晴,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地投在地面,在前方草坪缓缓移动。他和她也不是没有美好回忆。少年时情愫懵懂,重逢时震动喜悦。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笔直得有些锐利的姿态,似曾相识。
她突然想起,他曾经骑着自行车带她穿行过一条林荫道。那里树木茂盛,沁凉的影子投下来,就好象现在遮掩在茂密大树下的走廊。少女丛容手搭起凉棚,张望前方,也是这样阳光灿烂,云影缓动。时光正沉默着,在前方等待,等待所有人自投罗网,等待所有人老去。
他也想起了旧事。他给过那些虚假的希望,连他自己都迷惑了。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投降于她。甚至可以说,若她不是丛恕的妹妹,他也许早就臣服。他的弱点,被她的爱情所利用,也被命运所利用。 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温和:“小容,你自己保重。我想我们以后,不用再见了。对不起,我做得不好。而我太太……我们会尽力弥补。请照顾好丛教授他们。”
他大踏步走开,这次一点犹豫都没有。丛容转过目光,看着草坪边修剪树木的工人。
她有她的是非标准。她不打算原谅谁,没有谁可以独自做主决定一个人的生存或者死亡,尤其是,那些生养他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不能没有发言权,选择权,还有,知情权。她承认命运太过残忍,但一切都不是借口。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承担责任。当然,她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她何其无辜,又何其有罪。她但愿丛恕在天有灵,给她力量,让她继续前行。
陈之夏坐在那小小的空间里,取出一张照片。阳光无声地照在上面,反光晃眼得人的表情都快看不清楚了。
往事,就这么忘记了吧。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们没有必要背负它度过一生。
如果那个时候,谁有能力拉谁一把,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只是当时,谁料得到这结局。
她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把照片撕碎,碎片落在脚边的阴影里。
“陈之夏,该上庭了。”女警察一边开锁一边叫她的名字。
她平静地站起身,嗯了一声,然后把盒子和随身物品整理好放在一边,走了出去。
陈之夏被从后侧门带入被告席坐好。下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了,但是还能听见啜泣声。她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过去,陈卓和陈晋在一边坐着,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忧虑和不解。
简行一和丛容都没有来。也许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何去何从,不过这一切跟她再没有关系。
另一边唐笑然擦着眼泪,丛家声则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转头看着她。她鼓足勇气,哀戚歉然地和他对视,最后,他把目光移开,嘴唇严厉地抿起,一头雪白的发让人不忍卒看。
陈之夏心如刀绞。丛家夫妇在这八年里老了许多。亲爱的丛恕,你太单纯,太天真,太勇敢,如果你现在能看到父母的样子,是不是会后悔没有指责肇事者,没有努力求生?你在父母生命里缺席的日子,本该由我代替,可是我逃跑了,只敢躲在一边偷偷地打听他们的消息,没有为你尽一份力。你拯救了一个并不值得拯救的人。
好像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少女陈之夏踏着砖缝中冒出小草的台阶走到门口。那是校园偏僻一隅的一座老砖房。夏天快到了,外面的墙壁上爬满绿色的藤蔓。
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金黄的温暖光色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照射在那个小小的有着光洁木制地板的舞台上,而下面的观众席沉浸在阴影里。如此强烈的光线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到空气里的浮尘飞扬。
舞台上坐着的四个人是之夏最好的朋友,丛恕抱着把吉它正在那里咧着嘴笑。辛唯十分淑女的把长裙铺开。陆桥盘膝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周宛身子朝前倾着听着别人说话。
还有两个陌生人。一个托着下巴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身影小而纤弱。另一个靠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上半身看不清楚,可是长长的腿伸出去搭在前面的栏杆上,造型如线条流畅的弓背。
这仿佛是一副色彩柔和的油画。画上的所有人都曾经那样深的影响过她的一生最后又不知所踪。而那一刻,他们静止而安详地各在其位,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永远。
陈之夏闭上眼睛,给自己一秒钟时间缅怀。
似水流年。
书记员已经开始查明相关人员是否到庭。她坐直了身体,注视着前方仔细聆听着,想把这法庭内所有细节一一记住。
她没有遗忘的资格。
她需要一场审判。
辩方证人准备出庭。一个高大但是瘦削的男人快步走了出来,而他身后的门外似乎还有两个女子。之夏全身猛地一僵,向前倾去,紧紧抓住栏杆。
目光只交流了刹那,就说明了一切。
眼眶湿润的瞬间,她看见旁听席上最角落谭谅那对老实巴交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见之夏看向他们,便努力给了一个憨厚的鼓励性微笑。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突然间身体最深处传来一股奇异的暖流,似陌生,又似熟悉,仿佛春天清晨一颗种子发芽时新生命的蓬勃。
在法官宣布正式开庭审理陈之夏故意杀人案的时候,简行一坐在法院外面大路旁的花坛边上。周围的人好奇地盯着这个衣冠整洁却不顾仪态的男人。正是上班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他打开公文包,里面是一本他早就看惯了封面的簿子。
今天早晨起床时他摸索着拧开台灯,却听到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忙开了灯低头一看,正是之夏的日记本。她就把它那样随意地放在床头,完全不介意被人看到。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直以为记了这么多年这本子早就该满了,却看到前面就是空白的。他一直就纳闷,她怎么从来不换本子,现在似乎隐约有了答案,然而没有时间多想,他把日记装到公文包里匆匆走了出来。
他小心地摩挲着这日记。他本来在想,她会跟丛恕倾诉什么呢?尤其是在知道他有可能背弃她之后,她是不是无比伤心和绝望地写下了所有的心情?
原来她没有。
简行一明白过来,这沉默的坦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颤抖着双手翻开日记本,整整一本都是空白的。只是封面后写着几行字:“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
那是她给他和丛恕的诀别信。
没有任何借口,只有沉痛如此真实。
不是所有年轻犯下的罪都可以被原谅。只要是过错都必须被惩罚。命运和自身,都脱不了干系。
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头,简行一听到一阵阵巨响。回忆卷起的满天灰尘呛住喉咙。梁柱倒下,水泥块砸落,天花板断裂,玻璃碎片溅开。
他们的青春是一座D级危楼,终于,轰然垮塌。
而他,一个人坐在废墟里,无声地哭了。
后记与番外
一切从动机开始
我是一个侦探小说迷。所有早期的作品也是以悬疑为主。写完《那些过去的和将要到来的》之后,我就决定要再写一个破案的悬疑故事。所以起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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