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第2章


豆浆。”孔希言忙吩咐丫鬟道:“快去给五小姐磨豆浆。”
林雅书独自坐在那里,与他们隔了几个座位。她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吃着早饭。吃罢了早饭,便道:“我吃饱了,先回房去了。”林印光道:“一会儿你姐姐回来,记得出来迎接。”林雅书点头应了一句,站起身来。林老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唤住林雅书,道:“早些下楼来。一会儿要放鞭炮,大家一起放,才显得热闹。”林雅书点了点头,“哎”了一声。孔希言则没有说话。
走出内厅,见大姐林雅琴和大姐夫蒋学森手挽手,嬉笑打闹着走过来。林雅书避了,绕过角门,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她不太喜欢蒋学森,他是入赘女婿,凭着林印光谋得一官半职,待林家人的腔调仿佛是摇着尾巴的哈巴狗。林雅书看不起他。
回到自己的闺房,取了几本书,随意地翻看。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她只有十九岁,然而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止十九岁。动荡不安的年代,她跟在父亲身边,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从广州到南京,她目睹了战场的残酷。枪林弹雨之中,人性变得更加简单,唯一考虑的,只有生和死。非生,即死。
丫鬟沛儿敲她的房门,唤道:“三小姐,老爷让你到前边去呢。二小姐快到了。”林雅书放下手中的书,随沛儿下楼。来到懿德堂,已是聚集了很多人。林家二小姐留洋过来,在菰城是一件大事,加之林家在新政府的地位,政府官员和各界名流都来了,这个欢迎会办得甚为热闹。
林雅书靠着墙站着,她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面,也是有几分厌恶的。几个林印光的旧部下,围在他的身边,劝着他再次出山。林印光呵呵地笑着,不住地道:“不行,不行,我老了,不中用了。”林雅书心想,父亲其实一点都不老。她不知父亲为何辞官回乡,她不懂政治,亦不知其中的勾心斗角。她只觉得现在的生活好,远离那个糜烂的圈子,回到菰城来,清清静静的,生活舒适。
政局已经稳定。生活也已经安定。林雅书的心沉寂得如同死水一般。她太早看到了生与死的真相,所以无法被世间虚华的幻象引诱。她的外表是十九岁的纯净女孩,天真无辜的面孔,却有着一颗死寂的心。仿佛死在异乡的孤客,一直茫茫然然地寻找,希望能到一处清净之地,安详地躺下,获得永生。
来客越来越多,拥拥挤挤的,懿德堂里尽是人。林雅书感觉到气闷,快要无法呼吸。她没有看见其他的几个姐妹,觉得自己太过听话,要她来,她便来了。想要回屋去,但路上竟是人,挤都挤不过的。她无法,便走出懿德堂,走到轿厅。
轿厅是停轿子的地方,主人在轿厅下轿,轿夫便在此等候。林雅书依靠着轿厅的柱子,抬头望见懿德堂的牌匾。古训“女子多德曰懿”,故名“懿德堂”。那三个字是晚清状元张謇所题。林雅书未曾见过张謇,但知他与林家交情很深。
突然,鞭炮声响起。剧烈的声响充斥着林雅书的耳朵,让她感到眩晕。她的记忆又一次回闪,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天。长满杂草的荒野。厮杀喧叫声。枪炮弹药声。腐臭的气味让她窒息。肉体损伤的沉闷。生命逝去的沉重。她慌乱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一回头,却被鲜血淋遍了全身。林雅书不由自主地用手揉了揉眼睛,仿佛血液正顺着额头流进她的眼睛,使得她的眼睛刺痛。她不经意地哆嗦了一下。
第二章
回忆是一个巨大的毒瘤,深深地植在脑中,占据着每一分每一秒。仅仅是一瞬,却闪过那么多片段,林雅书浑身都是冷汗。
“三姐,原来你在这里呀。到这里来,二姐快要到了。”林雅诗从人群中挤过来,挽住林雅书的手,笑嘻嘻地道,“哎,三姐,你的胳膊好凉啊。”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心贴在林雅书的胳膊上。林雅书从回忆的深渊中爬出来,回到拥拥嚷嚷的林府老宅,看清林雅诗那张灿烂的笑脸。林雅书赶紧笑了笑,道:“是么。那咱们快走吧。”
林雅棋是坐汽车来的。为此林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烦个不停,在她看来,一切新生的事物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破她的世界,打破旧的传统。林老太太是个封建淑女,偏偏嫁了一个开明新潮的丈夫,生了两个站在时代之前的儿子。她扶着林雅画的手,一脸地不快,口中不断地说道:“坐船过来不就行了。汽车这东西,这么危险,一点都不好。”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林雅画听不清林老夫人的话,只是顺应地点着头。
汽车在林府大门外停下,男仆上前打开车门,车上下来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子,短袖衬衫,驼色长裤,一双眸子莹然有神,这便是去法国留学归来的林家二小姐林雅棋。林雅书和林雅诗手挽手站在一旁,林雅诗见了林雅棋,放开林雅书的手,跑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声二姐,然后挽起林雅棋的手。林雅书站在那里,没有上前,人那么多,她不想凑这个热闹。
有人提议要拍照。林雅棋站在中间,林印光和孔希言站在两旁。林雅琴、林雅诗站在父母的身边。林雅画扶着林老夫人,缓缓地走过去。林老夫人口中不断地道:“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像什么样子。”没有人注意到林雅书,只有沛儿推了推她,道:“三小姐,你也过去吧,是要拍照呢。”林雅书迟疑了一下,待要走过去,却见闪光灯一亮,咔嚓一声,已是拍好照了。
林雅书对自己笑了笑,低下头来,又笑了笑。她回转身去,看见大门腰门上“世德求作”四个字,此乃吴昌硕所题。门额四周皆是各色透雕浮雕,诉说着动人的传说故事。这就是她的家,江南老城的名门望族,她是庭院深深的千金小姐,用不尽的钱财,极荣耀的身份,多少女孩梦想拥有的生活。林雅书往里走,走过桥厅,轿厅两旁的墙上嵌着青石浮雕,刻着“福禄寿禧”和“八仙过海”。她停下脚步,望着那浮雕,心想这个家确实是满满的盛着福禄寿禧,只是盛得太满,却没有她的位置。
众人来至花厅坐着。阳光透过落地长窗透进来,窗上是东阳浮雕,《西厢记》里的内容。花厅正中的牌匾是康有为所题,上书四个大字“以适其志”。牌匾下面的板屏是明代董其昌的真迹,写着竹林七贤刘伶的《酒德颂》。林雅书站在花厅的一角,在心里默诵那两句话:“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所谓的欢迎会,无非是吃吃喝喝,改不了旧式的习性。大钟当当地敲了十一点,钟声低沉回荡,就响在林雅书的耳边。这西门子牌的大钟是林印光从德国买回来的,摆在中式花厅,却也是协调。就如同《酒德颂》前的那群人,衣着光鲜,奉承拍马,吹嘘浮夸。林雅书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即使她还未有机会同二姐打招呼,她被这些人的污秽之气憋得无法呼吸。
林雅书离开花厅,吩咐沛儿,把饭端到她的屋子。她想要清清静静地待一会儿,读几本书,临几幅字。走过后花园,见回廊之下站立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旧时的中式长衫,清淡,儒雅。像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已经很少见到穿中式长衫。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他的容颜温和沉稳,扑面而来的书卷味。她看到他落后于这个时代的距离,看到他固守自己信念的坚持。这样的男子,必定有着偏执的固执,才会驻守着旧时光不放手。她微微一笑,唤道:“轩哥哥。”
王敬轩回转头来,见是林雅书,温和地笑了。他是菰城王家的二少爷。林家,孔家,王家,再加上一个杜家,便是菰城最为显赫的四大家族。如今林家的人多在官场为官,而王家的人则依旧专注于生意,并不涉及官场。王家的大少爷在前年病死,留下大少奶奶和一个女儿。王家大少爷去世的时候,王敬轩正在日本求学。得知兄长离世,他放弃行医救人的梦想,回到菰城,继承家业,继续做一个富商之子。王家还有一个三少爷王敬居,四小姐王敬芝,都在上海念书。
林雅书走到王敬轩的身边,微笑道:“轩哥哥怎么不到前边去用饭?”王敬轩笑道:“前面太过热闹,我终究还是不习惯。想着看看这里的碑刻,然后从后门溜回家去。”说着,指了指后花园中的那扇门。出了那扇门,再往西走,便是他家。林雅书点头道:“我也受不了那吵闹。”她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面容,他神情安详,仿佛时间就那样静止,让心情平定下来。她记得十二年前,她离开菰城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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