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第39章


“走吧,我送你们离开这里。”松崎清子道,“不过王家大宅,你们不能回去了。我们的军官要住在那里。你们有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
林雅书道:“我们去沛儿的家。”
松崎清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里,我送你们去。”她说这话的时候,略有动容,似乎想起多年前与林雅书做好姐妹的时光。
一小队日本兵在前面开路,林雅书与王敬轩并肩而行,松崎清子走在一旁。夕阳西下,将江南大地染得血红,一片悲凉的情景。林雅书回头望了一眼藏书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属于我们中国人的东西,早晚有一日,会回到我们中国人的手里。
沿着小河走着,听着日本兵脚踏青石板的声音,林雅书觉得甚为刺耳。松崎清子道:“菰城的军官松崎少将是我的舅舅,他答应我,不会伤害你们。”林雅书没有理睬她,沉默不语。
走过王家大门,林雅书不忍往里面看。原本幽静舒闲的江南园林,已经成了日本军部所在地。河上的古桥,几百年来伫立在这里,见证历史,又被日本人踏在脚下。一路往东走,抬头见林家老宅的围墙,林雅书感慨,幸好奶奶和四妹一家都去了香港,免去这一劫。
走近了,却发觉不对劲。后花园的门开着,似是鬼魅一般地招手,引人深入。林雅书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地推开门。“吱呀”一声,门缓缓地开了,映入眼睛的便是一片红,管家老刘躺在地下,已是死去。
林雅书一惊,呆了一下,又赶紧往里面去。没走几步,又见几个仆人横尸在地,被捅了好几刀,肠子流在外面。她的心慌了,怎么,怎么林家的人没有走呢?她的四妹怀有身孕,难不成还留在这里?可是,可是林家明明定了从上海到香港的船票,决定离开。
她跨过一个门槛,走进一个小院,见几个丫鬟□裸地躺在地上,场面惨不忍睹。她的腿开始颤抖,一边哆嗦,一边继续往里走。很快,她便找到了她的四妹。
林家四小姐林雅画,静静地躺在一棵大树下,头发散乱,浑身□,肚子被剖开,血混着内脏流了一地。一旁,还有一个已经成型的胎儿,被活生生地从肚子里剖取出来。
林雅书双腿一软,跪倒在林雅画的尸体旁。她的四妹,温柔贤淑,恬静美好,典型的江南大家闺秀,却被日本人□致死。林雅书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想起自己婚礼上的红盖头,四妹亲手给她绣的红盖头,那细致的针脚,一针一线的,是江南女儿的贤良淑德。
王敬轩跟着林雅书跑进来,见这样的场面,亦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搂住林雅书的肩,沉默着,一言不发,把怒火压在心里,紧紧地皱着眉头。
“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林家的人都走了。我明明得知消息,说林家的人都走了。”松崎清子站在一旁,用手捂着嘴,流下泪来。
林雅书抬起头,愤愤道:“难道不是林家的人,你们就可以这么做吗?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下场。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她用手指着林雅画的尸体道,“你看看,这是雅画,这是我的妹妹雅画!你曾经见到的雅画是什么样子?你再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松崎清子不住地摇头,哭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这样。我吩咐过他们,不许他们闯入林家的宅子,怎么他们就闯进来了呢。”
林雅书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站起来,往屋里跑去。一进屋,她便看到林老夫人躺在床下,脸贴着地,亦是没有了衣服。她赶紧过去,把林老夫人翻过身来,大哭起来。她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么大的年纪,却遭受这样的耻辱。
林老夫人的眼皮动了动,轻声地嘟囔。林雅书吓了一跳,对王敬轩道:“轩哥哥,你快来看看,奶奶好像还活着。”王敬轩走近来,摸了摸林老夫人的脉搏,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道:“还有一口气。”说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林老夫人的身上,然后抱起林老夫人,往外走去。松崎清子走上前来,道:“我派医生来看看。”王敬轩冷冷道:“不用。”
林雅书跟在王敬轩的身后,走出林家老宅。隔着河,看见对面的火光。她知道,那是王敬居和林雅诗的家,那座欧式风格的红房子在大火中燃烧,不少日本军人在一旁欢声鼓掌。林雅书回头看了松崎清子一眼,不知在她的眼中,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林雅书感觉到彻心的痛,过去的种种,无论是被嫡母冷待,还是与陈少卿分开,都及不上此时此刻的痛。她作为一个中国人所感受的耻辱,似是地域的炼火,炙烤着她的心。这条东方的巨龙,被彻底地践踏,被无情地羞辱,它翻滚着,沉落在沼泽深处的污泥之中,遍体鳞伤,何日才能继续腾飞?
林雅书咬了咬牙,她把自己的恨压在心底。迟早,迟早有一日,她要让他们还。整个中华民族所受的苦,都要让他们还。
第三十六章
沛儿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弄堂的最里端,上下两层,外带一个天井,是王家赏的。楼下是一间厨房和饭厅,楼上两间卧室,床不够,用两条凳子搭上门板,铺上被子,便可讲究。唯一的两张床,一张给了孩子们,一张给了林老夫人。厕所在天井的一端,露天的,远远便闻到臭味。这样的环境,却已经算是好的,至少有落脚之地,可挡风遮雨。
林雅画的丈夫,几日后在林家门前的小河里浮上来。被日本人砍断手筋脚筋,扔进河中溺死。林雅书把四妹的事瞒着林老夫人,只道她们已经逃往香港。林老夫人虽然活转过来,却是瘫痪在床,无法动弹,亦无法言语。沛儿的丈夫被日本人抓壮丁,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沛儿一直等,等待着丈夫归来的那一日。
生活变得如此,却依旧得继续。
明慧年纪小,不甚懂事,时常哭闹着要回家去。林雅书抱着她,轻声安慰。明慧抬起头,哭道:“妈妈,我不要住在这里。我家的厨房都比这屋子要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林雅书无言以对。家在哪里?他们还有家可回吗?
日军疯狂地烧杀掠夺,他们几个人凭着松崎清子的情谊,暂且平安无事。过去赫赫有名的菰城四大家族,落到这般境地,逃走的逃走,衰败的衰败。
日子这般艰难。沛儿在天井里开垦出一些地,种了些蔬果,且以充当食物。林雅书从前从未劳作过,现在也要自己动手做事。清洗衣物,打扫家务,偶尔帮着沛儿种菜。她的手,原是那么细腻白皙,渐渐地,长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老茧。有时,她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着自己的手。这还是一双小姐的手吗?这已经是一双农妇的手了。
王敬轩曾经在日本留学时学得的医术,虽是半吊子,如今也派上了用场。不少百姓受伤生病,无钱医治,亦请不到医生。王敬轩替他们看病,不收任何诊疗费。每日早出晚归,亦忙得不可开交。百姓深为感激,时常送些大米之类的粮食,量虽不多,亦是心意,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孔平德仍旧住在孔家的宅子里,陪着他的儿子。林雅书担心外公和舅舅一家,时常去探望,捎带些瓜果食物。几个孩子日渐长大,她担心他们在这样的形式下,学习日渐荒废,终究是不成的。孔平德提出,他在家里无甚事做,可教孩子念书。林雅书便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沛儿的儿子每日送到孔府,让他们跟着孔平德读书写字。
193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仿佛一步一步地,渐渐入死亡之地,压抑和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中华大地。
一个清晨,林雅书开门,正准备去河边取水,却见门口躺着一个少女。她唤来王敬轩,将这个少女抬入屋内。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口中不住地唤着:“娘,救我……痛……好痛……”王敬轩替她检查了身体情况,眉头紧锁,面容悲愤。林雅书端来热水,替这少女擦洗身体,见她一身的伤,亦不由得心痛。王敬轩叹息,轻声对林雅书道:“恐怕她撑不过几日。”
林雅书一直守在少女的身边,细心照料。少女终于睁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林雅书见她面色潮红,目光闪亮异常,知她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她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少女又道:“家……我想回家……”林雅书问:“你家在哪里?”少女道:“南京……好多日本兵……他们来抓我了……娘,救我……快救我……痛……好痛……”少女的手伸向空中,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停留在那里,然后忽然落下。她死去。
这个无名少女,不知如何独自一人逃离南京,来到菰城,最终死在这里。她所受的苦难和艰辛,林雅书无法想象。随后陆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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