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第9章


岂料只背了这一句,林间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笛哨声,受到惊吓的山鸟扑腾扑腾地飞上天去。
“有刺客——”原本守在读书台下的一队豹骑如临大敌,分分剑拔出鞘。
沈卿州眉头一皱。
不知谁高呼:“不好了,将军遇刺了!”
我一下子跳起来。
东苑里的白梅开得十分清丽淡雅,成岭处似晓云开,又似轻雪降。
我爹站在庭院中,面色阴沉。
府中的大夫出得厢房,拱手拜了一拜,道:“将军,姑娘的伤虽不在要害,但因暗器淬了毒物,三刺入骨,委实凶险。”
我爹看向他。
“卑职已取出暗器,将军请过目。”大夫呈上一小块玄铁,又道:“卑职不才,姑娘体内的毒虽已压制住了,但只制得住七分,能保姑娘性命无虞尔。”
“性命无虞。”我爹缓缓道。
大夫肩膀颤了颤,“只怕要留下病根,遇阴雨或情绪起伏者,伤处难免疼痛难忍。”
“你下去罢。”我爹沉声道,径自入了厢房。
我本在一旁听,见状便跟了进去。
一进去却愣住了。
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尖下巴,柳眉微蹙,似乎是梦魇了。
一同跟进来的秦陆压低声道:“小姐,画眉姑娘替将军挡了破窗而入的暗器,还未醒来。”
我爹则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半晌,伸手去拂画眉额前的碎发,凤目里竟浮现温柔。
“不要怕。”他喃喃道。
我心中颇复杂。
我爹慕容恪虽一张脸长得实是惹桃花得很,但终归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是以能捡到机会为他挡刀子的女人委实不多,我娘就是一个。
他跟我娘的相遇是在十四年前的赵国的都城洮城。
彼时夏国联赵攻燕,今上的爹即已故的老先帝派我爹领兵取道赵国,顺便向赵君进献天下两大奇宝之一的凤凰玦。玦字与决谐音,以暗示赵君速做决断,莫再动摇。
凤凰玦出自小国离枝。相传离枝陆氏的一位先人在艮山偶见凤凰栖息青石之上,因古语有云,“凤凰不落无宝地”,这位先人遂屏息凝神蹲在石头边,一直蹲到凤凰飞走,将此青石搬了回去。这块青石又传了五代,后被离枝国君听说了,便命人劈开青石,果得宝玉。陆氏原本就是名闻天下的琢玉世家,于是顺理成章地奉旨雕琢凤凰玦。大约二十年前,陆子琮雕成了凤凰玦。
离枝国君盼了十年,岂料还没来得及摸一摸玉玦上栩栩如生的凤凰毛,就听说夏国国君昭告天下凤凰玦出世,还发了帖子诚邀几国君主来夏一睹宝物真容。
离枝国君也接到了一封请帖,当即急火攻心地差人捉了陆子琮问罪,陆子琮果然交不出凤凰玦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离枝是个小国,百姓不足百万,领土也不及千里,天子一怒,就判了陆氏里通敌国的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再回头说夏国联赵攻燕。是时,但凡有点见识的,大都窥得破夏国此举的用心,有识之士们甚至连凤凰玦是假的都猜到了。赵相姚堰更是一日三番谏言国君,“……夏,虎狼之师也。及夏亡燕,然后赵也……诚不若合燕之力一致对夏也。” 字字忠谏,奈何赵君置若罔闻。
悲愤的赵人想出个朴实的法子,就是恐怖活动。
我爹自入了赵就所受暗袭不断,大多是些慷慨赴死的赵国义士,也不乏燕人。
这当中就有姚堰十六岁的独女姚安,也就是我娘。
我爹初遇姚安,月色下一身碧色长衫,手上摇一把文人惯使的水墨折扇,一句话里少不得个之乎者也,俨然一介迂腐书生。我爹便也只当她是一介迂腐书生,时不时地约她吟诗作对针砭时弊,还感叹她一个读书人却时运不济逢上这兵荒马乱,替她操心这操心那,发自肺腑地对她格外地罩着。
人与人之间,看不透的多半是假意,若是真心反倒不难辨出,浅近些说,我娘感受到我爹对她的好,自个也动了情,下不了狠心行刺了。
不但下不了狠心行刺,还挡下一位实在看不过去的义士的愤怒的一刀。
这一刀下去,扎出的是锦绣良缘。
第12章
我掉头就往外走。
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腰悬长剑的侍卫,单腿跪地,低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只听见我爹毫无起伏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罢。”
我有意缓着脚步。
佩剑侍卫敛容道:“上将军,属下已追踪到刺客下落。”
我脚步更缓了。
我爹半天没说话。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他。
他看着侍卫,嘴角却勾出抹极淡的笑,道:“你是说,云骑连两个刺客都拿不下了?”
佩剑侍卫脸色越发肃然地道,“回上将军,属下领云骑追至半途,眼看着就追上了,忽遇上一支官兵迎头将那两个刺客擒下,说奉的忠靖王世子之命。属下看了手谕,确实无误。”
我一时忘了走。
难道宁怀珺也遇刺了?!
这时候府中一个小仆跌跌撞撞跑过来通报,说是忠靖王世子来了。
我料定这个小仆是一个没见过场面的小仆。
但当宁怀珺走进来时,我才知之前一番料定却是冤枉了。
他身后跟着抬进来的担架上,五花大绑地捆了两个人,一个脸色青灰早已绝了气,另一个则一副睚眦欲裂的形容。
“世子。”我爹走过去,眸光从担架上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了无痕迹。
宁怀珺笑笑:“上将军,几日前的邕河灯会上,孤的护卫却叫这两个刺客跑了,今日终捉住这二人,孤才觉心中一桩事了。”
我爹道:“小女那日遇险,惊动世子,臣实在惶恐。”
宁怀珺抚着衣袖,“刺客一共六人,当日拿下的四个也如这一个吞了毒自尽。孤觉得这几个刺客有来历,需要严审。唔,被封穴的这个倒是可以审一审。”
我爹点点头,向秦陆道:“去请卿州过来。”
刑堂里乌泱泱挤了一堆人。
宁怀珺端起茶盏浮了浮茶叶,睨起一双桃花目扫过来。我本就望着他那处走神,没提防他这么一扫,结果成了两两相望。
望一阵,我不动声色又转瞬看向门口。
愈是这种时候愈是做不得慌,倘若急忙闪开眼神反倒失了磊落。
沈卿州进来时,行云流水般从地上趴着的刺客身旁过,那人自进府就瞪得老大的眼珠子却像是一时僵住了。
接过秦陆递去的暗器,沈卿州拿着看一阵,又示意秦陆割下刺客的一小片衣角。
“沈公子,”宁怀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来,握在手中一敲左手心,“看了这半天,可是看出什么了?”
沈卿州放下手中的衣角,向着地上的刺客,淡淡地开口:“五月榴花照眼明,阁下可是锦楼五月堂的人?”
刺客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折扇下的朱唇微勾,宁怀珺慵懒的声音悠悠道:“沈公子这话却是见笑了。天下人皆知,一百三十年前,青云宗正是剿灭了锦楼才得以助夏立国的。”扇子合上,他半笑不笑的,“一个消失了一百多年的杀手组织又怎能凭空的冒出来兴风作浪?”
沈卿州略抬了眼睛,“锦楼以十二花令分设十二堂,此人衣角上暗绣榴花,对应的正是锦楼的五月堂。而此暗器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榴火刺,也恰好是五月堂惯使的。”
我凑过去看,果瞧得那一片衣角上用玄色绣着一小枝石榴花,虽不比枝头上的如火似霞,倒也栩栩如生。
这时候只听我爹的声音缓缓道:“秦陆,审到他说。”
秦陆随即道:“审问之中,只恐刺客言语不恭,冒犯了世子殿下。”
宁怀珺微笑道:“无妨。”
秦陆又看着我:“小姐请。”
我向门外走去,却听宁怀珺又道:“不过,只怕孤在场会使秦管事审问之中多有顾忌,孤还是先告辞吧。”
我回头看,眼角却只瞧见沈卿州神色淡淡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厅中的刑具,不知想些什么。
出得刑堂,向右去花坞转一转,再踱回西苑,我这样想着。
“时已近午,京城的酒楼最近有无好去处?”宁怀珺的声音。
一个声音道:“回世子,摘星楼前阵子歇业重装,今日正好重新开张,还加建了一层,委实气派。”
宁怀珺道:“哦?”
那个声音又道:“除了招牌的长鱼席、三套鸭,属下见菜品名录中还新添了凤尾虾,蛋烧卖、浑煎鸡、酌蒸肉、清蒸鲥鱼、文思豆腐、八宝船鸭、丝子杂烩、……”
我直直望着他。
宁怀珺这才看到我,含笑道:“你要不要与孤一起去?”
我跟着笑道:“听你们讲了一路,我倒确实饿了。只是不晓得我爹允不允我出府。”
宁怀珺又笑了笑,同他府中的一个小仆道:“你去问一问上将军,可否允孤与她一道吃个饭。”
小仆奔去刑堂,眨眼又奔出,说允。
我呵呵随他上了马车。
踏云乌骓脚力委实了得。我那日与香灯擅自出府溜去摘星楼,乘的是道旁拦的河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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