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辞》第14章


新年人团圆,有子女陪伴,唐夫人退了下人。
语华这便回了居所,又想起唐夫人之前准她回上仙寺探望,她遂请了假回来清居一日。
后庭同样落满了雪,语华独自行在雪地里,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冬雪之后便是暖阳。化雪的时候最冷,她搓着手,看着已落光了叶儿的桂花树,想起不久前,立在这树下的男子,还有那次在回廊下意外的相遇。
语华俯身,手指触到冰雪,便有如刺痛的寒冷袭遍全身。只是多年颠沛流离的亲切。她仍记得那些年月里枕雪而眠的落魄,好多次,都险些就此长眠。
读佛经的时候,语华仍会想起那道身影,不由想起经典里有点轮回的佛说。她应该现实一些,无奈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抽走。
日落西山,残阳没去,语华动身回唐府,而进门第一句听见的,就是唐谦彦即将迎娶任重雨。
说不上有多少震惊。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唐家的两位公子,势必会有一人与任重雨共结连理,以结商盟。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委实快了一些。
语华回到房中,取出唐谦彦的大氅,纤指轻抚,那上面仿佛还有少年身体的温度。
有人来叩门,是唐昌彦的随侍,说二公子有事相商。
语华抱着唐谦彦的衣氅去见了唐昌彦,在蠡湖的水榭里。
“语华,你这是?”唐昌彦看着抱衣而来的少女,面带惊色。
语华将东西放在桌上,退后几步,道:“劳请二公子代语华还给大公子。”
“事情是来的太突然,但你也不必……”唐昌彦看着语华沉静的神色,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
“语华自知卑微,对不住大公子。”言毕,少女矮身退去。
“语华……”唐昌彦唤住转过身的少女,不由想起那日在落了雪的大街上,她在车内含笑看他,谦逊但不卑微。但如今,双肩瘦削的语华,即使穿着冬衣也难以掩饰其清瘦的身骨。
唐夫人说,语华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但少女的回答永远只是,幼而丧父,再长丧母,常年流离,后幸救于上仙寺住持,再蒙唐夫人青睐,得入府中。
语华自此之后,便少与唐谦彦再见面,本来就没有多少交汇的两个人,更显得陌路。
唐家大公子依旧穿着那一身深色的大氅,有时来向唐夫人请安。语华便看着旁人将那件大氅退下,而她一直看到那衣裳在视线中没了踪迹,而后继续悄默无声地在旁服侍。
任重雨仍是那样张扬的个性,每每到来都能将一室的气氛调动得热乎非常。彼此笑意融融的时候,唐谦彦会在不经意间看着静默的语华,眉凝神重,目光中流露出的忧伤比那次在上仙寺遇见时更加浓重。
“语华。”唐夫人叫她,“过几日你陪重雨去看看衣料,这趟婚事,大的我来办,小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做主吧。”
语华点头,并未去看唐谦彦的眼光,而在目光转过的瞬间瞥见唐昌彦另有深意的神情。她忽而想起那夜还衣的场景,便急忙避开。
夜阑人静时,少女会将从上仙寺带来的包袱打开。里头是一件大氅,与唐谦彦那件的样式颇为相像,甚至连颜色都相似,只是它如此陈旧。
那年大雪,长街寂然。她独自拄杖而行,衣裳单薄,发丝微乱,双手冻得紫红,僵硬得快没了知觉,麻木如同傀儡一样走在风雪之中。
偶尔有马车经过,车轮溅起白雪,飞到她身上。雪融化时冰冷刺骨,她再支持不住,就此跪倒在地。就是这种沁入心骨的冰冷,陪了她多年,在未大知世事的时候,她已与落拓潦倒为伍,甚至记得饿极的时候,曾以雪水为食,冻结肝肠。
身旁停下一辆马车,车内传来半是沙哑的少年的声音,而后便有车夫将一件大氅与干粮送来。她未立刻去接,而是望着马车,帘内有一双眼正看她,教她今生难忘。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唐家公子的车。
于是,这件就是唐公子的衣裳。当初雪中送衣的善良少年,如今与自己近在咫尺。她却靠近不得,身份之差就此成为长河天堑,逾越不过。
“重雨知道大公子对语华的感情,她……是因为家族的关系?”我不禁叹息,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有,重雨也许真是身不由己,但唐谦彦和语华,那一身藏衣,多载相思。
长安默然,神情间有诸多愧疚。长歌未停,绮舞又起,他站起身,望向朝云楼。灯火阑珊处,便是那座寂然的楼宇,如他此时的目光一般消沉。
“长安,下面呢?”尽管我已料到余下的结局,但仍想听这个男子说下去。这样涓细如流的讲述让一切都在萧瑟中变得安静,每一段故事,都值得去被静静地听,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与我自身有关的牵连,有关长安。
“下面?”长安转身注视着我,幽寂里的对视让时光相隔的悠长都从飘渺变得真实。他仿佛在对我说“语华”,而我当真就成了那名少女,却在心底泛起另一道涟漪。
“下面就是语华陪着重雨去挑嫁衣了。”长安望向夜空,“再然后,就是唐府迎亲。”
幽烛
任重雨嫁入唐府的那日满城轰动,众人目睹着这对璧人结合,一切礼仪隆重奢华,这便是有目共睹的天赐良缘。
语华按照吩咐进出做事,一直到入夜事停,白日的劳碌仍未能教她卷着疲惫睡去。
依旧看着那件大氅,语华听着烛花轻爆,眼角瞥见门外站着一道人影。她立即收起大氅,警戒道:“谁?”
“是我。”唐昌彦的声音。
语华坐在床边,看着露出的衣角,目流苍凉,终是化成无奈,将衣角也收了起来,这才去开门,只见唐昌彦同样神情含着苦楚,一身英俊落下心酸,叫语华不由暗叹。
随唐昌彦到上次还衣的小楼,正是二月里最冷的时候,又是子夜,寒气最重。语华微微弓起背,一面走,一面搓手,不忘去看身前的背影,却又哽咽在喉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昌彦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神看着微怔的少女。月夜凄寒,冻结了彼此的言语,周围寂寞,却只有相对无言。
他将手伸向少女,微红的手掌折射出温暖,冰天雪地里,尚存留有一点慰藉。
语华将手交上,唐昌彦就此握住。然而下一刻,又松开,少年匆忙转身。她就这样看着他豁然离去的背影,心底结下了冰霜。夜风吹来,冻彻心骨。
小楼里没有生炭,冰冰冷冷的一片。他们就此对立着,两身清寡,两身幽寂,竟是多时未再言语,只任长烛燃尽,烧断心绪,绝了念想。
“我没将东西给大哥。”唐昌彦看着一灯如豆,忽明忽暗,也照不清他的容颜。
语华没有继续。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唐谦彦已然有了妻室,旧衣换新嫁,忘记或是记得都无关紧要,她本就不大在乎的。
“语华……”他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扑朔迷离里仿佛有泪光闪闪,却那样虚无,滴落在烛光里,有刹那的黑暗,“大哥他……”
“身不由己吗?”语华只看着那长烛,烛泪落下,幽怨如泣,而她笑得凄然,再转看向火光另一处的少年,“谁不是身不由己?谁甘愿落到这个地步?”
少女怨怪而无奈的眼光教唐昌彦心有触动。那双眸里分明清凉清明,却不知为何蒙着阴影,影影绰绰,有熟悉,有陌生。
“我诵经读佛,本只求请心明智,可谁知道,俗世纷扰,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抵抗的。二公子,世间教人沉坠,而不是我自甘堕落。”她有积重的怨怼。长久以来的隐忍终于将在今夜被打开缺口。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却要从哪里开始说起?甚至,是否应该对身前的少年说?
她应该是清淡疏寡的,即使有片刻的焦急,如那日在上仙寺长廊下,她忽然冲撞进他的怀,不知所措,未敢抬头就跑开,但他注意到她潮红了的脸。
她仍是处在妙龄中的少女,理应有属于这个年纪的韶光,尽管她清修,清心寡欲,但是今夜幽烛相对,他方知,上仙寺中少女的冷落疏远,只为了压制内心俗念,是她害怕陷入轮回。
却偏偏,身在俗世,红尘万里,并不是这样就可以超脱的。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肯原谅大哥?你可知,上仙寺内……”唐昌彦凝视着少女带着薄怒的目光,如同利刺在喉,说不出话来。有东西在心底萌动,却始终也冲不破那一层桎梏。
“大公子何需我原谅?与表小姐共结连理是天作之合,他们璧玉一双,何错之有?”语华眼角含泪,只差一点,就要落下来,碎了最后的坚强。
“你这分明就是赌气的话。”唐昌彦回避开语华逼人的眼光。
“是二公子认定语华心有不怿,为何就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如你所想?”语华在等,但另一处的背影始终没有回转。烛将尽,光且熄,空等一夜,她终于是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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