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第35章


她一旦起疑,思绪立刻飞速流转,一时间连头痛都忘了。当年如今种种蛛丝马迹,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那么最后剩下的那个答案,无论多么不可思异,都将是真相。
蒙在头上的织物被一把扯开,皮肤摩擦得很疼,这疼痛与头痛不同,正好让她清醒。
苏蕴明闭着眼,腰肢一挺,远离那只手,靠自己跪稳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为了适应光线,先是一条缝,然后变大一点,再大一点。
就像是在看一出特效的电影,画面先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朦胧,渐渐变得能看清一点,再清楚一点,最后清晰得纤毫毕现。
她跪在当地,微微地抬高头,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
登闻鼓响,皇城宫门大开,皇帝紧急宣朝,百官也被家人从睡梦中叫醒,更换了官服,着急忙慌地赶到宫中。
宣德殿上,粗如儿臂的蜡烛将整个大殿照得明如白昼,文武官员在下方齐整整地分成两列,一眼望去只觉朱紫耀目、簪缨辉煌。
御阶上的龙椅是由一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暖黄色的烛光映在上头,少了几分冰冷的惨白。皇帝穿着靛青色的龙袍坐在阔大的龙椅上,远远望去,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或者说,一个符号。
苏蕴明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听得陈旸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过来,这是将近一年来她第一次听到陈旸的声音。依然如玉石沙砾混合般的粗粝,但她听得多了,居然也觉得没那么难听。或者因为回音的关系,陈旸的腔调显得空洞而陌生。
“这是什么意思?”
百官中仿佛也有人认出了她,相互间窃窃低语,寂然无声的大殿上开始响起一阵嘤嘤嗡嗡,仿佛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
“陛下以为小民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声音在她极近的右侧响起,音质华丽,尾音上扬,即使身处大圣朝最庄严肃穆的场所,这人说出来的话似乎仍带几分轻佻不正经。
她迅速转头去看,正好那人也正低头看着她,唇角一挑,虽然脸上惨白的一点血色皆无,眉梢眼角却仍有天然风流:“师叔,这一次你总该认出我了?”
吕殊怀!苏蕴明紧抿住唇,将那个名字吞了下去,凝眸瞧了瞧吕殊怀身上穿着一件华彩艳丽的曳撒,不愧是他一贯的骚包口味,金丝银线不知用了多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只是背上有块长条形的地方颜色较深,像是打湿了水。她不敢多看,又转回头来。
原来刚才她在人群里见到的背影是他,她又想起来,在宗阳书院山门外遇到那个化妆易容的怪人,当时她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此刻两相对照,也是他。
在落霞村偶遇的信阳府衙内吕殊怀,因为他的外公教过当时还是聂阳的陈旸读书,所以按辈分该叫她一声“师叔”。
吕殊怀虽然言行举止略显轻浮,但其实并没有更多的恶意,为人也大方热诚,在聂阳失踪那段日子,他无偿地帮助苏蕴明寻人,后来得知聂阳的失踪与东厂有关,依然肯冒风险为她安排路引北上。可以说,他是苏蕴明在大圣朝里第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可是,他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宣德殿上,百官环伺,皇帝下问,苏蕴明略一思忖便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是吕殊怀敲响了登闻鼓!
“大胆!”文官队列中一位紫袍官员厉声道:“你既敲响登闻鼓,若真有冤屈,就该向陛下据实承情,陛下自会还你公道。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对陛下不敬,拖出去再打二十廷杖!”
苏蕴明循声瞥了一眼,认出是那位须发皆白的礼部老尚书,难为他吐了这么多年血还红光满面,看来比陈旸还健康几分。
被礼部尚书这么一喝,吕殊怀却夷然不惧,他跪在当地,右手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却没有摸到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却扯到了后背的庭杖伤处。他痛得龇牙裂嘴,旋即苦笑了下,仰首亢声道:“小民敲响登闻鼓,自然是有莫大的冤屈要诉,将这个女人带到大殿上,正因为这个女人与小人要告的大案息息相关。”
“噢?”陈旸冷冷地道:“薛小姐出身世家,虽为女子,文章学问世所共仰,朕身处深宫也多有听闻。何况薛小姐这些年都在宗阳书院教书育人,宗阳县与信阳府相隔何止万里,你的案子怎么可能牵扯到她?”
“陛下错了!”
“大胆!”
陈旸话音刚落,吕殊怀便朗声反驳,礼部尚书也几乎同时出声喝斥,三个人的声音一个紧接着一个响彻大殿,余音袅袅,百官面面相觑,尤其是站在长长队列后方的低品官员,有人看到同僚脸上出现惧色,自己也是心头打鼓,不禁将本就低垂的头颅埋得更低一些。
苏蕴明跪在地上也埋着头,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但不详的预感在她胸中越积越高,淹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只得死死地盯住地面金砖的缝隙。
“来人啊,将这个刁民拖下去!”礼部尚书袍袖一拂,真的便有两名金吾卫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吕殊怀架了起来。
“且慢。”礼部尚书稍后方的另一位紫袍官员站了出来,先向陈旸施了一礼,道:“臣刑部尚书姜白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本朝律例,敲响登闻鼓所为者三:‘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此人由信阳府千里迢迢赶至端桓,甘受二十廷杖,其间几度昏厥,仍坚持亲手敲鼓,臣观其形态不似刁恶无赖之徒。如今既已宣到殿上,且听他将话讲完,以免失陛下圣明。”
他身前身后又是数人出列,同时躬身行礼,依次道:“臣大理寺卿李仕鲁请陛下息怒。”
“臣左督御史刘伶……”
“臣通政使王庆云……”
“臣吏部尚书刘醒……”
一时间六部九卿里居然站出了五位替吕殊怀求情,陈旸尚未出声,脾气火爆的礼部老尚书没想到被同僚当众打脸,本就红润的老脸更是涨得血红,灰白的须发几乎像刺猬似地张了开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地道:“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君父,此人当面、当面顶撞陛下……”
“朱尚书此言差矣,”大理寺卿李仕鲁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在满大殿的官员中算是年富力强的,兼之面目冷峻,倒显得比瘦小干枯的礼部尚书气势逼人,他冷冷地道:“我朝又不是暴虐的前朝,陛下也不是前朝的昏溃之君,圣明无过皇上,几曾以言论罪人?”
这话说得狡猾,宣德殿上的满朝官员皆是聪明人,连苏蕴明都听出他在偷换概念,将礼部尚书指责吕殊怀的“欺君”罪名轻描淡写地说成言辞不当,最多就一个“君前失仪”。许多熟悉李仕鲁的官员又是惊讶又是疑惑,这位大理寺卿一贯秉承“多一案不如少一案”的原则做官审案,为何今日这般赤*裸*裸地为来人开脱?倒像是生怕他的案子告不成!
“你!”礼部老尚书不如他言辞便给,狂怒之下来不及细思,“啪”一声,竟是一口唾沫喷了他个满天星,兀自不解气,颤声骂道:“黄口小儿,几乎轮到你在老夫面前撒野!”
群臣大哗,礼部尚书是三朝老臣,他倚老卖老地耍起无赖,还真是皇帝都要让三分。当下有赶紧上去拽住暴怒的李仕鲁的,有好言好语地劝老尚书息一息心火的,还有几位站得离李仕鲁较近,无辜被口水喷到,正一脸嫌弃地摸出巾子东擦西抹……堂堂的一国中枢宣德大殿,顷刻间竟热闹嘈杂得仿佛菜市场!
苏蕴明开始还镇定地看着,后来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弄得瞠目结舌,好险没笑出声,想不到礼部尚书喷口水的功力丝毫不逊于喷血。
她再度低头掩饰笑意,就听得上方的陈旸提高声音道:“安静,朕说安静!”
皇帝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怒意,下头百官一瞬间悄没声息,用眼角瞥了瞥皇帝的脸,各自偷偷摸摸地回归本位站好。
苏蕴明倒忍不住抬起头,她与作为皇帝的陈旸相处时日不短,也曾在泰安宫与他同床共寝,可她印象中的皇帝总是温柔谦和的,有时候连她都觉得他在臣下面前缺少皇帝的威严。可是,此时此刻,龙椅之上的皇帝不再是一个虚无的符号。
他是人治社会最高的□者,泱泱大国,万千子民皆属于他的私产,只要他愿意,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隔着遥远的距离,苏蕴明看不清陈旸面上的表情,人从来都只害怕未知的事物,这样的设计或许就是为了通过空间感和距离感使臣下对皇帝心存敬畏。她只看到陈旸摆了摆手,站起身走下龙椅前的台阶,道:“朕累了,散朝吧。”
满殿的人都是一怔,刑部尚书姜白石一伙人惊得齐声道:“陛下——”
“朕说累了。大半夜的,你们不睡朕还要睡。” 陈旸抖了抖袍袖,将双手负在背后,早有太监为他打起一层层的帷幕,他拖着步子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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