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第2章


惊雀巷里住着岑姓一家,岑老先生有三个儿子:敬在、慎其、淳中。两个孙子:蘸白、礼让。三个孙女:德珍、黎阑、稚巧。
此前周子康上门拜访过一趟,自从他揽下这十分讨人嫌的活计,遭受的白眼不计其数,却只有这一家,用热茶曲奇招待了他紧张的肠胃。
今天的头等大事,是要劝说岑老先生暂时别让岑黎阑小姐过早下葬,至于岑小姐和仲家的婚事,可以暂时缓缓。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事好商量。
惊雀巷很深,周子康渐渐由前面引路,到了在后面跟随。显然,他老板经验丰富,想必循着那硫火味,定然能顺利找到岑家。“听说,岑家的大小姐回国了。”
“所以呢?”
“难度会加大许多。”周子康接着道,“她十分疼爱黎阑小姐,姐妹感情很深。”
仲寅帛没有理睬他。
周子康忍不住补充:“德珍小姐的母亲王槿鸢出身世家,其父是怡和洋行大当家,后举家迁往英国,经营诸多体面的生意,低调地富有着。”
“总结。”
周子康觑了眼前头背影挺直的男人,深吸一口气:“王家不差钱。”
“理由?”
“王槿鸢仅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未来将继承母亲的家族。”
仲寅帛明白了全部的意思,停下脚步侧首看了眼周子康,“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子康没料到他活着还能等到这一天!这个杀伐决断什么都他自己说了算的男人,竟然开口征询他的意见,他激动的暗自握拳,强忍兴奋。“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苦肉计!”
“具体操作方法?”
周子康已经会过岑家老爷子两次,大致摸清了岑家人的秉性,他认为比起用钱去买,去打动岑家人更为可行,虽然他老板对眼泪这东西向来是嗤之以鼻。
仲寅帛听完他的计策,不置可否的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你是打算让我在一群我第一次见的人面前剖白我家的发家史麽?”
那声音,薄荷水一样的凉。
被问及的人看着他咽了咽口水,答不上来这问题。
仲寅帛冷哼一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周子康悻悻地跟上前去,地上落着新开的不知名的墙头花,绿油油的枝蔓压墙而出,使得整条巷子潮湿而多情。然而春风却化不开那个男人固有的坚持。
他正可惜着,前头的人回过身来,问了他一个问题,“岑家难搞的大小姐,你见过?”
“一面之缘。”
“如何?”
德珍小姐麽?
芝兰生幽谷,清高不自傲。不曾明艳若金,却也风姿绰约,是能引发人诗性的女子。周子康如是想,却唯恐得来身边目中无人的男人一声冷笑。所以,他选择闭嘴。
“还是您自己去会一会吧。”
仲寅帛和周子康共事多年,对他的把戏可谓知根知底,他厌恶吊人胃口的叙事手法,因为故事时常不精彩,他时常落得扫兴。
他神色幽然,低咒了一声,这巷子,像是要没完没了的长下去。
春慢荒唐懒理人(二)
仲寅帛头一回见识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葬礼,心中竟对现场的沉默产生了一丝无力感。他是掌控欲极强的男人,但在这个场合,他显得无足轻重,锐利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未能左右得了什么。
简单的告别式举行完毕,时间已移至正午,丧主家招待了简单的饭食。食物质朴,汤水清发,连同点心,亦没有甜蜜度,淡淡的,仅有一点香味。
他并非初次参加葬礼,却被岑家风格迥异的丧事给弄得有些糊涂。
没有哭天抢地的嚎哭、没有奔流不止的眼泪,也没有制造过多的喧哗。男人们穿黑色正装,女人们黑裙淡妆,交谈的声音十分细微,给了丧主家极大的体面的优雅。
唯一和正常人家相仿的,大概就是空气里淡淡的硫火味而已。
仲寅帛不请自来,岑家人也照常接待了他,哪怕他从头到尾未说一句体恤的话,更没有投去一记安慰的眼神。周围的女学生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寒气逼人的金贵男子,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周子康确认了行程回来寻他,见他迈步到庭院里,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门廊上挂着的风铃。
“接下来要去殡仪馆进行火化,您还要跟去吗?”周子康问道。
他当然知道老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物,不过,身为这趟差事的主要跑腿,他还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任何谈判。或许,连他适才的那个“苦肉计”对岑家人都是一种打击和加害。思及此处,周子康又看了眼腕间手表,添了一句:“下午您还有个会议,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岑黎阑小姐是如何死的?”男人没打算按牌理出牌。
周子康噎了下,小心翼翼地回望了一眼屋子内的情形,确定他们主仆二人并不瞩目,才轻声回答道:“车祸。”
仲寅帛回头看下属,眼色略带求证,周子康三秒钟后立即会意过来,解释道:“是这样的,黎阑小姐尚未婚配,且身负学业,家中还有德高望重的族亲在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形,因而葬礼用了另外的规格,以表示对她深痛的哀悼。”
岑黎阑的情况,只能说是年少夭折,家中那些做长辈的,或许心都是血淋淋的。
周子康这段时日因为在替老板张罗要事,连带也了解了诸多婚丧事宜,家中老人去世,若是平静而去,则是喜丧,家人或许会拉来各方亲友吹拉弹唱的恭送老人家离开,场面夸张到足以令人瞠目结舌。而岑小姐的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就是这样静默着。
言罢,周子康在他那个不近人情的上司脸上,看见了一个十分罕见的“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喜欢这样的葬礼?”他目光里闪出磷火一样的光芒。
周子康不明所以,迟疑间未做回答。
上司却幽然一笑,眼底渗透着精明慎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我好好干。”环视周围一圈,他的视线最终落定在周子康脸上。
周子康却惊慌起来,会意过来,心内一阵一阵哀嚎:老板!我不要这样的“员工福利”啊!!!
仲寅帛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显然,他已确定再滞留也无意义,不如去赴他的会。然而刚绕过厅子,便撞上了抬棺的场面,他无处避让,只好贴在墙角隐没在高矮错落的人群中。
沉重的棺木一直被抬出岑家庭院,巷子里摆设了一张黑色香案,地上铺着厚厚的芦苇垫子,仲周二人未能如愿的悄无声息离开,只好在旁默不作声观礼。
死者是这家的孙女,辈分过小,她的爷爷爸爸母亲哥哥姐姐皆不能给她下跪,芦苇垫子上的,只有她的妹妹和弟弟。
这略显寒酸的场面,莫名的牵动在场每个人的心。周子康偷觑上司的脸色,心道一声不好,正欲开口带他离开,院子里出来一个人。
她一身黑衣素服,眼眶红肿湿润,齐耳的短发未能减弱半分她的楚楚可怜。她手捧妹妹的遗像,被人搀扶至芦苇垫子边,还不待身边人给她安置好,她便脱力跌坐了在垫子上,边上人惊呼一声:“德珍!!”
那声疾呼,仿佛担心她是玉做的人,拥有着被摔碎的危机。
兴致缺缺的仲寅帛,转回本要离开的脚步,冷傲的眼神挪移至那女子身上。
“德珍,你这样不行。”蘸白提醒着她要守的规矩。
德珍不为所动,虚弱地将遗像递给蘸白,蘸白担忧地看着她,最后咬咬牙去将遗像摆放好。
仲寅帛饶有趣味地看着地上的那女子,她不能跪自己的妹妹,但她太虚弱了,只能那样颓丧哀切地坐着。
她的眼泪,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平白无故的下坠,周遭许多人已经泣不成声,却只有她流泪的方式,让人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悲伤,那对眼前置若罔闻的神情,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不由得让人内心抽痛了一下。
她是谁?
又为何那样无声的流泪?
骄傲的仲寅帛在这一天开启了诸多的第一次,也包括——
初次得知人间四月天,尚有一名女子,当她悲伤的时候,能美得那样不动声色,令人目不转睛。
春慢荒唐懒理人(三)
仲寅帛自己也忘了是怎么跟到殡仪馆来的,在这场本以为会枯燥的葬礼中,内心的某些东西被奇异地唤醒。更古怪的是,他并不排斥那股复苏的力量,任由它那样萌动着。
岑老先生并不诧异他的出现,听之任之,十分坦然。又似乎是被孙女的死弄得心力交瘁,无暇顾及来意荒唐的外人。
在这个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眼中,再荒唐的事,都没有他年轻而可爱的孙女就那样仓促死去来得荒唐,他已经被打击地无力还击,因而再也没人能够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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