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第66章



孩子两岁时,她的父亲便开始经营一档子茶叶生意,茶树都是野生的,他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岩壁上的三株茶树,一年不到两斤茶叶,每一片叶子都被卖出了天价。当然,也有不那么贵的。但不论贵与不贵,都是这个贵公子亲手采摘下。而后,他亲手炒茶,妻子外出交稿的时候顺手帮他卖了。
仲寅帛看他们拍的照,写得文章,生得孩子,都能感到静气的弥漫。
闲时弹琴吹箫,也去寺庙里找老僧人问道,夏天山涧里抓鱼,冬天里庙里看梅花,白天养养鸡,晚上翻翻古书,试试新茶,“茶烟轻扬落花风,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古诗词里才有的唯美意境,对他们来说,是日常生活。
这次仲寅帛来,权当给自己放假,只不过人才到地方,朋友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的脸怎么这样了?”
他老实地答:“长了新牙。”
“你几岁哦,好意思拿这个骗我,说吧,被哪个女人打的?”
仲寅帛苦笑,倒是五岁的小姑娘比她爸爸懂事,为他端来一杯解渴的茶,仲寅帛仰头饮尽,张开嘴巴,以正视听。
朋友掰过他下巴往里头瞧了几眼,这才作罢。断言:“你恋爱啦?”
他不否认,掏出芭比娃娃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娃娃抱进怀里,上前揽过他的脖子亲了亲他潮红的脸颊。她的父亲则在边上弯着眼睛笑了笑,就这么允许他安生住下了。
两天后,仲寅帛带着一包茶叶,两条鱼干告别这家人下山,依旧是翻山越岭,因为心上缠绕着荆棘藤蔓,面对眼前大片的苍茫野绿,心情并不见得有变轻松。
大抵是为情所困的男人都有同一种面孔,遮掩亦没有用,朋友虽然从始至终没问他突然拜访的原因,却也知他心里住了一个女人,夜里二人开了一坛小酒,朋友说着女儿的趣事儿,他讲自己的生意,直到后半夜,二人都醉了,迷糊中,仲寅帛听他说:“既然有追求,那就别将就。”
他当然知道,正因为不愿将就,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的人生,何尝如此惨淡过?
又是傍晚,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车,车上落满了树叶和灰尘,玻璃上有白色鸟粪的痕迹,上了车,喘息片刻,双腿肿胀发软,他独坐片刻,手机收到一格讯号,打电话给箫尘说了一阵公事,再打电话给父母,他们已经离开农居回去了,电话里仲太太对他说:“你奶奶让你过去住一阵,她那有个牙医很不错。”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此事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他的奶奶,哦,更准确的来说,是卯卯的奶奶,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仲寅帛很少与人提及她,甚至是父亲也是很少提起她的。她总是阴阳怪气的,不接受别人的好,小气抠门,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老太太。
从前她与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谢仙是个心直口快但还算能忍耐的人,却也被她折磨地不成样子,她们教育孩子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有一次二人争吵,谢仙脱口而出:“这个用不着您管,我又不止只生这么一个,您替我着什么急啊?!”
结果,卯卯出生一个月后,老太太突然杀过来,二话不说抱走了孩子,谢仙腿脚还不及她利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卯卯被抱走了,等仲王生回来,她早已将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卖力捶床哭喊“作孽啊”。
仲王生连夜去了乡下母亲那里,老太太把孩子哄睡了才出来见儿子,开口就是:“她自个儿说的,我也答应不管老大,但这个小的你必须给我留下。”
仲王生一番掏心掏肺的恳求也没能化解她们婆媳之间的水火不容,最后沮丧离去,从此,卯卯就成了老妖婆手里的抵押品,也为他们兄弟之间的争锋相对埋下了祸根。
仲寅帛不喜欢自己这个奶奶,不仅仅因为她古怪令人生厌,还因为她的刻薄隔代遗传。他和卯卯的个性,和父亲母亲丝毫不相关,准确说起来,根源全来自于这个老妖婆。
但是,卯卯的死仍然重创了这个女人。
仲寅帛在乡间开了一个小时车,终于抵达乡镇,奶奶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如果可以,他宁愿在车里过夜,就着矿泉水吃一包压缩饼干。但是,老妖婆绝对会把他从车上揪下来。
谢仙事先打过电话,老太婆知道他要来,他将车子一停,屋子里灯就亮了,他想了一会儿要不要下车,老太太已经打着手电筒出来了。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一件蓝色对襟外套,看了眼他仍然肿起的腮帮,皱皱嘴角,晃了晃手电筒,闷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进来。”
他吸了吸鼻子,这才迈开长腿。
她比之前老了许多,变得更瘦更小了,越来越接近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样子。
仲寅帛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房子是二层旧楼房,邻居依旧住着人,电视机的声音嗡嗡嗡地传到这边来,堂屋里祖孙俩对看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的拿出一盘水果,就一个字:“吃。”
屋子倒是干净的,因为卯卯有严重的洁癖,爸爸每年都会请人将墙壁粉刷一遍,检查电线线路,但这和仲寅帛如今住的那顶层公馆仍然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卯卯有严重洁癖,但和他这个当哥哥的比起来,卯卯是比较级,他是最高级。
仲寅帛从果盘里取了一颗苹果握在手里,但并不吃,放下简单的行囊,鱼干和茶包被老太太瞧见,只听她用当地方言嘟囔了一句:“都说了,人来就来,非得买东西。”
仲寅帛听见了,眼睛看着墙上的画,嘴巴上漫不经心的用方言回她:“朋友给我的,我要带回家的,不是给你的。”
老太太顿时将眼睛瞪大,鼻翼翕张,呼哧呼哧的,恨不得当场揍他。当想想如今她家就剩他这么一个了,她若真动手,儿子儿媳妇那也不好交代。
仲寅帛并不担心自己触怒老太太,他这小半辈子都是这么对付这个老妖婆的,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被气死,她老人家道行高着呢,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墙上的画是卯卯画的,他们兄弟没什么共同之处,但二人自小画画就好,只不过长大后,他将自己培养成继承人,而卯卯选择当外科医生。
卯卯只画风景从不画人,也就老太太七十大寿破例画过一幅肖像,还惹来谢仙吃了一个月的飞醋,后来谢仙每每提及此事就要伤心落泪,她儿子的好笔头,竟然一次也没画过她。
仲寅帛站在灯下看着那阿尔卑斯的山脉,天空是透明的蓝,山峰白雪皑皑,被雪压弯的落叶松和灌木参差不齐,山下人家是童话中人字形房顶的小屋,一排排整整齐齐,好像火柴盒。
可卯卯,一次也没去过阿尔卑斯。
他是被老巫婆禁锢在塔楼里小王子,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日子久了,他也忘记了自己为何要被禁锢。
直到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才握着哥哥的手,怔怔地淌下泪水表达后知后觉的后悔,他没趁自己健康的时候去环游世界,去爱去恨,去想去做,他是扼腕的,恨不得痛哭出声,却没有余力,只能那样怔怔地流着眼泪。
“不是你的错。”双目混混的老太太忽然说道。
仲寅帛稍稍迟疑一阵,才懂她在说什么,板着脸,不作声。
“你妈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了债,儿子一死,她顿时慌得不知道怎么还,你别和她一般见识,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你夜里睡个好觉,别想太多。”
他“嗯”了一声,这番安慰,一点也不觉感激。
老太太也没指望他谢她,这孩子从小就这副臭德行,如今共处一室还能和平共处已经十分难得,她不奢求别的,也不屑与之亲亲热热。
祖孙俩,皆是古怪的。
这时,一只猫从二楼窄小的楼道里信步下来,老太太见了它,一张脸笑成菊花,半蹲下招手哄着:“来,兰花,奶奶抱抱。”
它的眼仁漂亮地像琉璃,蹲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仲寅帛,“喵”了一声,站起来自己走下楼梯,没去老太太那儿,来到仲寅帛脚边,胖脸蹭了蹭仲寅帛裤管,然后懂事的蹲坐在地上,抬头看向仲寅帛。
仲寅帛弯身抓住它两条前肢,以免被她的爪子勾到,左右将它审视了一遍,才放下心来抱在怀里,毛茸茸热烘烘的一团。“走了,我们去睡觉。”
他兀自抱着猫上楼,徒留堂屋里被小畜生的喜新厌旧气得张牙舞爪的老妖婆。
他想,这样也好,离那个女人远远的,过另外一种生活。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七)
岑家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送走了这家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