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第73章


“晕,还有这种妈妈啊?反正做不做手术小儿子都会死,何必连大儿子也得罪,以后谁给她养老送终啊?”
“天知道呢……”
“唉,今天下午陪他来的那个女的是他的谁啊?长得好漂亮哦。”
高个子护士刚想说点什么,德珍打开了休息室的门,问道:“请问有咖啡吗?”
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立即收了乡音,该用普通话对德珍说:“有的有的。”
德珍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梳理了一下适才听到的故事,她鲜少听信流言蜚语,但她这几日所见所闻无一不是虚幻的,因而对两个护士嘴里的故事也听进了一半。擦了擦脸,她回到门厅,其中一个给德珍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她浅浅喝了一口,道了一声谢谢,问了仲寅帛的现状,护士领了她去观察室,在护士打开灯之际,德珍拦住了她,“不用了。”
护士讪讪一笑,抽回了手,转身离开。
德珍进了屋子,房间的一面是落地磨砂玻璃,走廊里透进来一层薄光,单人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输液早已经结束,她看着他手背上贴着的止血棉片,神思有些恍惚地拉起他冰凉的手。
人们在口口相传之间架构了一个痛彻心扉的故事,三言两语就将主角送入必死无疑的绝境,令无数听者摇头唏嘘,却奇异的没有让德珍这半个当事人动容。
故事里的人仿佛就坐在她身旁低声对她重复昨日的生活那样真切,哪怕她去过他们冰凉的墓碑前,可还是抵触他们已双双故去的事实。而眼前的这个活人,他骄傲不可自拔,是她拉他走下神坛,他被她的朋友唾弃,被她的父母设计,被她的长辈漠视,在这没有尽头的绝情面前他忍耐着生存,偶尔怒言相向只因她没将自己照顾好自己。
在这段始于一桩荒唐至极的求婚的恋情里,他慌张失措,她未必是井井有条的。
“既然当初做错了事情,就别指望一定能得到原谅,即便是道歉,也请有个道歉的样子,你吓坏她了,知道吗?!”那个大雨天,他将她护在身后,果决地分开稚巧和他的生父。
这话,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他心里酝酿已久的独白,他早就做好了不被原谅的准备,他的赌气和反反复复的恶言恶语更多像是一种无处排解的无助,他习惯伤害别人,但不习惯被伤害,所以他选择在被刺伤之前提前自卫。
麻药退却,疼痛在后半夜复发,当他睁开眼醒来的刹那,隐约感知床前坐着一个人,细看之下,“你……没走吗?”
“当初为什么选择放弃我?”她答非所问。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他,上次他没能答上来,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就是放弃了。”他滞缓地回答。
“为什么打着我的旗号毁掉科氏,我知道我没那么紧要。”
他调整了一个姿势,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是做事业的人……很多事……早有计划……但……缺乏一点点催化剂……”
“我是催化剂?”
“你不是,但你让我学会了不顾一切。”
“就没想过棋差一招被反噬?”
“没想过。”反之,当时求死心切。
德珍一阵无语,这个男人心有多大多狠,她不得而知,但她还是会继续问下去。“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和云越的事?”
听到那个久远的名字,仲寅帛恍惚了一下,“过云越吗?”
“嗯,过云越,我的未婚夫。”
他抿起嘴角,像是微笑,谨慎的语气略带一丝狡猾,“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问的。”
“为什么?”
“不能把情敌的身份落实啊。”他心里清楚,和活人争尚有胜算,但和死人争必输无疑,因此他宁可选择一辈子不提。
德珍无语失笑,他胆子竟那么小!
二人沉默良久,德珍尚记得医生严令禁止他说话,她却犹如洞窟里惹取经僧人破戒的妖精一般,一而再再而三让他破例。
“云越的家在德文郡,他在十二岁被确诊患有轻度自闭,他有个堂兄也有相似的病症,但比他严重许多,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堂兄面对女士裸露足部神志发狂,他被吓坏了,从此不再出门。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而且很聪明,他是我的嬷嬷孙子,所有人都很疼爱他,我把他当做哥哥,喜欢弄乱他的房间,然后看他将所有东西一件不差的放回原处。他记性很好,但从来不会报复我。我喜欢他,我不在乎他是否残缺,所以我俩订婚了。”
“我不想听……”单人床上的男人憋了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德珍冰了冰他的额头,上头是湿亮滑腻的,显然麻药褪去之后他很不好受。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劝说他离开家去参加罗斯柴尔德家一位小姐的婚礼,我为此沾沾自喜,但是车子开到半路,他开始疯狂的捶打车窗,要求下车,我妈妈当时也在车里,她被吓坏了,而我还在试着安慰云越劝服他兑现与我先前的承诺,他试着忍耐了一阵,车子于是又开了一阵,但是当他第二次发狂的时候,妈妈受不了了,她命令司机停车,让后面运行李的车送云越回去。我想陪云越回去,但妈妈制止了我。那一天,是云越与我在人世间最后一面。几天后,我与朋友结伴去了非洲,旅程结束后我被告知云越已经离开人世多时,他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车离家,他从未开过车,三天后人们在海边的悬崖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嬷嬷没有让人通知我他去世的消息,因为,云越离家是要去伦敦找我……”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对人诉说这段往事,云越云越,连名字也彻底温柔,他是爱她的,为了证明他不是无法战胜心魔的懦夫,他鼓起勇气来找她……
结局是令人不快的,她莫名失去了丈夫,恍恍惚惚的长大,直到最后都没人揪着她的领子责怪过她。
是你害死了她——这句话,她不曾从任何人嘴里听说过。
上流社会的人们区别于低级社会的准则就是拥有克制情绪的能力,他们心里藏了秘密,他们的衣柜藏了许多骷髅,他们的情感是高级的,他们不轻易流露仇恨。
相比起在弟弟灵前辈母亲强加罪责的仲寅帛,她可以说是幸运的,但她从未为此感到庆幸过。
“当初为什么要放弃我?”
这个提问,此刻她已经不需要他回答。
海上繁花(六)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与这个男人是有共同之处的,他们都缺乏对幸福的信力,选择了自我惩罚。
如果说之前还有执念,那现在她已彻底释然,因为她懂了这个男人悲剧性的根源。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病床上的男人问。
德珍莞尔,“我想让你知道。”
“但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她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有着神奇的催眠力量,放在任何地方,这是一道叫人失去警惕的声音。
他呵呵干笑了声,“那个时候难熬吗?”
“嗯?”
“一个人扛着的时候,想找个人骂你,却没人骂你的时候。”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轻笑,“多希望那个时候就能认识你。”
“后来也不算太晚。”
“我曾经计划着如何勾引你。”
“是吗?”她提高音量。
他握着她的手,淡淡一笑,是的,他一开始就计划着拿她换黎阑,后来也不过按照最初的心意实施了而已,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的塌陷沦落,更没想到此后的万劫不复。
“我察觉我反而被你勾引的时候,还生气的回家砸了东西。”
德珍垂眸摩挲着他手指的骨节,他的声音沙沙的,轻如蚊呐,但每个字眼都像敲到在她心上一般清晰。
“我在你妹妹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得你。”
“可你装作不认识我,问我有几个哥哥。”
男人有些赧然,“我这人不会聊天。”
德珍却揭穿他,“不,你只是担心我哥哥多会挨揍而已。”
他苦笑,“算你对。”
德珍看着有些憔悴的他,忽然静默,动辄刀剑相向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现今他俩一笑泯恩仇,唇齿之间充满释然。
“我在欧洲住过一年,在比利牛斯山脚下,住在一间四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夏天的晚上和朋友去地中海边躺着看星星,冬天上山去滑雪。”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离开纽约之后。”父母对他这突然而来的散漫并不知情,但他趁着那一年,一个人读很多书,看很多风景,他预感自己的未来会很胶着,或许会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为妻,结婚生子,经营父亲的事业——他猖狂,但他也没什么梦想。
有时候,他是可怜自己的,直到他提及梦想这个字眼就会下意识联系一个女人的名字。
“前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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