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乱》第59章


“与在下无关,”微笑,从那阻我向前的话语中抽身离去,身上残破的璎珞一颗一颗落下,蹦跳着消失在地面烧焦黑的乱瓦中:“乐馆中有门禁,我要赶着回去了。”
“这脾气,和当年那青涟丫头一样,犟的拽不回来啊……”
老师……
“大人想说什么?”我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弯下腰,在我身后的乱砖碎瓦中找寻着璎珞珠子的老者。
他捏起一颗珠子,在身上仔细的擦着:“裂芒阵乃是破军的诡道,并且已经久不出现,并非人人都知晓有这阵式存在。老朽见姑娘为璃光处理伤势的手法,显是对这裂芒阵有所了解。”
“嗯,在下今日能破此箭阵,是靠了先师曾经的提点。”
“那……姑娘不觉得奇怪吗,虽然身为闇属,您那老师却知晓这诡道兵术。”
“不、不奇怪……有什么奇怪的……”转身,我却无法再迈出一步。
“记得是二十多年前了,”身后苍老的声音夹杂着嘶声的喘息:“当时她是逃回来的,背上一共中了三十多根刺针,腿上还有伤……去时共是五位闇属,都是活生生的一条条性命,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青涟丫头一人。”
什么?
“裂芒阵如今缺了阵眼,便是一群残兵,往后最多也就是占个山头,杀掠些个过路的商队什么的,再也无法接下大的暗杀任务,也就不足挂齿了。但是,灭尽裂芒阵的刺客,并非老朽之意,而是您先师的遗愿。”
指尖深陷掌心之中——那个属于老师的名字,她之前迷雾一般的过往,都牵扯着我,让我无法就这样离开。
明明像母亲一样亲近的,却无法完全理解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告诉过我,还有这些从未提起过的从前……我的老师,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风雷益
第二日天明之前,我越过了乐馆的高墙,从临水的回廊檐上翻身而下,轻轻的落在已经靠着栏杆睡熟了的姥面前。
廊下吊着的菖蒲艾草已经尽数收去,支着灯盏的漆案上放着一笼米棕,用指背触了,已经凉透。案下燃着的香炉中罩住的散香也即将燃尽,一线细烟下微闪着点点的火星。姥将团扇盖在胸前,赤足担在脚踏上,木屐并排的脱在一旁的地上。
恍惚,睡在我面前的女人便是一样整夜侯着我归来的,如我生母一般的老师。
突然有这样的错觉——虽然我从山间走出,却实际上是走入了另一处名为长安的山谷,而且连时间都一直在折返。从雪夜投门至今已经过去了半年,而现在我再度做着必须以闇属的身份才能承担的事情……也许,这便是我永远逃不出的宿命。
“您醒醒,别睡在此处。”
轻推她,姥动了下,如紫碧玺色的目微张,见是我,便安然一笑:“回来了。”
“是……”应了声,我用一只手拉下身后黑色的披风,小心的盖在只穿着纱衣的女人身上:“您回房歇息吧。”
“又去什么地方玩了,难不成今日也是妖狐们晒月亮的日子?”眼神依然混沌着,姥抽出绢帕沾着惺忪的睡眼,又伸开手臂舒展了下筋骨:“罢了,还是那句话,您去哪里玩是您的事情……本想等姑娘回来,问问今日宫中的事儿,不想靠着便睡着了,硌的背痛。喏,扶我起来罢。”
她抬起手拉我,我一躲,她的手从我的左臂旁滑过,拉了个空。姥停下动作,此刻她完全清醒过来,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身上穿的黑色胡服领口大开,单穿了一条袖子,另外一边围在腰上,露出了被木板和布带缠绕的整个肩膀和左手手臂。
宛如初开之莲的香气浮动在这晦暗的夜色中。
一丝微风推着最后一线薰香的青雾从姥伸向我的手中流过,我垂首看着她在月光下如脂玉般白皙的手指,将右手扶在她的手臂上。女人的手有些痉挛,光滑的皮肤上凝着夜的冷。
她探出的指尖最终向右移过来,抓住了垂在我腰侧的带子。
“您别怕,”小心的伏下身子跪坐在姥的面前,我仰起脸看她:“遇上了些事情,已经都好了。”
姥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肩膀上,过了许久,眼中的震惊才都收了回去,她站起身,看着身上盖着的黑披风,深深的吸了口气。
“伤的重吗?”
“不,还好……实际上挺严重,”我摸着自己的额头苦笑:“左肩被刺穿了四处,小臂的骨头也折了,估计明天这个时候会发起烧来……”
“都这样了,还能躺下吗?”姥也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发:“已经清洗过了吧,明天再换药吧,要不就等我晚上过来再说。”
“是,那就麻烦您了。”
姥收回了手,慵懒的舒展了下身子,附身将案上的米棕拾起来碰在怀中:“昨日宫内又给您送来不少赏银,说是太子的意思,不能白白的让您跑了一趟。我估摸着,是姑娘的姐姐给上面垫了话,讨下来的赏……”
我本已经想了无数种说辞来应对她的不安,可她却依然压下去了恐惧,只是问我的伤势,却不问我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如何伤成这样。又装作什么都未曾看到,只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和老师一样。
“姥,要您担心了。”我跪坐在地上躬身施礼。
她扭了身子回头瞧了我一眼,又快速的背过身去:“若是痛的厉害,就说出来,不用咬牙忍着。您这个年纪的姑娘,就算是因为手指头扎了刺而使性子掉泪都没人会笑话什么。”
女人捧着食盒走了,等她木屐的轻响淡出了这浓重的夜色后,我垂手扶住了地面。
“怎么……可以呢……”
撑在地上的右手紧紧的攥着拳,我低着头,冷汗从脊背上不断淌下,被汗水浸透的伤口痛的让人心烦意乱。虽然已经在储阁中处理过了,但是每一次呼吸中,刺针射穿的肩膀依然牵扯的连半个脸颊都是疼的。
身为闇属,自身的一切便都只是伤人的利刃,怎么会因为这种常见的伤痛哭泣。
只是……
也许会废掉吧,我的左手。
夜羽,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会接你回来的。
昨夜,策马出城后便挥鞭疾驰,五花良驹气息沉稳四蹄轻快,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已经北上一百多里。一轮弯月下星辰稀落,我一路追寻着的,是储阁的闇属们留下的记号——也许是一段折损的树枝,也许是草地上一棵被斩倒的树干,甚至是一具黑纱蒙面,匍匐在荒草中,染血的手依然指向北方的尸体。尚未冷却的血液散发着腥甜的味道,被主人丢弃在地上的兵器讲述着最后的信息——它们都是被从正面劈断的,由此可知这些刺客不仅仅是箭术过人,更兼力道勇猛。
会是一场恶战,但是,只要那是您的心愿……
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储阁的杀手已经将裂芒阵的刺客堵截住。他们圈住逃窜的刺客殊死拼杀,逼的他们下马缠斗在一处,即使是在半里之外,我都能看到旷野尽头的扬起的弯刀上阴冷的寒光。储阁一共出动了五十位高手,但是如今还能站着的已经不到三十人。
风起,指尖在月色下透露出一芒隐约的银光。
“退下,长孙大人有令——剩下的事情汝等莫要插手,撤出一里开外,此处一切交付于在下处理。”
闻声,黑衣的杀手尽数收刀退出战场,我等他们跑远,翻身落马,栖身上前。
“你是何人?”将刀架于肩头的一名裂芒阵刺客开口问道。背着厚重牛皮箭袋的他们身高雄壮,将笨重的弓弩挂在胸前,双手紧握西域的刀客才会使用的砍刀,就像是一只只人立而起的猛虎,立刻从背靠着背的阵形散开将我围在中心。
“在下乃是闇属,特来送行。”
从他们的气息中,我满意的听见了不安的喘息。只要相遇一次,对于闇属这个名字的记忆,便从来都只会等同于恐惧,别无他意。
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一人说话。
无话可说,闇属,向来只为杀戮而来,拔刀不问杀者姓名。
一场鏖战,苍茫的暮色下银月如钩,喷溅的鲜血在暗夜中将刚刚及腰的草染成了沉重的黑。而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两种绝对的颜色——除了深浅不一的灰暗,便是刀锋飞舞交错的亮白。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在我面前便只剩下了十具尸体,和一名已经被斩断了双腿的刺客。那男人在与我最后一次交手时引发了掌中的一枚弩箭,针刺透入我肩膀的时候,余下的也刺入了他的胸膛中。此刻,他撑着断成两段的弯刀用断肢站着,地上血流成河。
左臂剧痛,被刀背生生拍断的手腕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四只箭弩爆出的银刺一溜扎在胳膊上,一滴一滴的淌着血。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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