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2章


此时正是至元二年暮春时分,信州道上,路边杏花与杜鹃开得都是艳盛,红白交杂,煞是好看。而韦庄这一首《江上逢故人》,此时被这茶棚中卖唱的小姑娘稚嫩童声合着□娓娓唱来,别有一番味道。
茶棚之中行客旅人来来往往,挑夫行脚,书生客商,形形□皆是赶路之人。江南之地,便是小茶棚,这茶也是颇好的,清香润口。沈浣饮尽壶中茶水,但觉仍旧有些口渴,抬手招来小二,又添了壶水。她一路由河南南下,说为散心遣怀,实为踏访故园。只是越往南行,乡情愈甚,心中却是愈发空落落的。许是十年未归,近乡情怯。如今在这茶棚里,听得这小姑娘一口荆楚乡音,不禁更加感怀。
正在此时,忽听得对面有人声音端肃,“这位少侠,可否拼个桌?”沈浣抬头,见得对面正有两人,方才出声询问那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石青色长衫,身形高瘦,眉目耿然,神情清朗,双唇却是微抿。后面少年却是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浅白衫子,一双眼睛正骨碌碌的转着打量自己。看二人行囊,皆是携了长剑兵刃的,俨然也是江湖人。沈浣听得两人呼吸步履,心中一愣,这两人功夫皆是不弱,不同江湖寻常之辈。他竟也一时看不出对方深浅。
沈浣瞄了瞄茶棚,见得果然桌子都坐的满了,只余自己这一桌就他一人。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随即谢过坐了,要了壶茶,边喝边休息。自打坐下,中年男子除了向沈浣道谢,便未再开口,倒是那少年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闲话。
“二哥,这江西路上天暖得倒早,似是比江南还早些时候。”
那被唤作二哥的人点了点头。
“此时山上应该还是有些微寒才对。”
那人也不答话,仍旧点了点头。
“唉,师父此时让你我下山,却是去……唉!也不知五哥将事情查得如何……更不知三哥他可有好些……”少年脸色不好,神情更糟,似是担忧又似是气恼的抓了抓头发,一手握拳,空抬了两下,徒然落下。
另一人闻言神色微动,双唇抿得益发紧了些。
“二哥,虽然师父有命,咱们自是不能不听。可是……唉!可是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少年似乎有什么事情极不甘心,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
此时那人正了颜色,方自开口:“师父教导你我兄弟行走江湖当以仁义为本,这一条,何时都不得或忘。”言罢想起这几日赶路,每每夜里少年做梦都是不安稳,似是不忍,又复开口加了一句“这次,便当是为三弟积德求福了吧。”说话时语气仍旧如方才一般严整,神色却是微微一缓。
此话一出,少年先是一愣。别人许是听不出,但是他打小便从二哥习武读书,怎能听不出其间安慰之意。连忙重重点了点头,似是想要更加确信一般,肯定道:“三哥吉人天相,又有师父,肯定会无事的。等我们回山,便能看见三哥好起来啦。”
那人闻言不再出声,却是微微低了头,端了杯径自饮茶。
这二人正是武当张三丰座下的二弟子俞莲舟和七弟子莫声谷。五六天前,正值张三丰九十大寿,座下的三弟子俞岱言却为人所害,四肢筋骨悉数被少林的大力金刚指捏碎。原本受托将人送回武当,却将人误交他人的龙门镖局虽然未遭武当留难,但是当初将俞岱言交托给他们的拖镖之人那时就曾言道,出了半分岔子,便要将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屠戮殆尽。张三丰知悉后,吩咐了弟子俞莲舟和莫声谷前往龙门镖局护得其家小。两人当夜下山一路紧赶,这日便到了此处信州道上。
俞莲舟将长剑放到桌上,取下包袱,从中取出几块干粮,同莫声谷简单用了,权作餐饭。沈浣并未刻意去听二人说了什么,然而此时他一瞥之间见得俞莲舟那长剑,目光却是微闪。那剑鞘却是少见的黑檀,暗银云纹吞口,再无其余雕饰,意态古朴卓然,便是不出鞘,也辨得出端地是把好剑。沈浣看着那剑半晌,不由愣住,记忆中多年前的旧事一瞬间涌上,让他心中狠狠一动,猛然抬头去看对面那穿了石青长衫之人,强自按耐下情绪,连饮了三杯茶水才微微平复。借着添水之机再次打量眼前那柄长剑,若有所思。
这时那唱曲的小姑娘曲过三遍,边唱边逐桌讨些彩头,到了沈浣这里,正唱到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声音婉婉低回,颇是动人。心中本就有事的沈浣听闻不禁有些痴了,忍不住低低重复自语:“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沉吟片刻,不由又是看了那长剑片刻,似是心有所感,抬手便给了小姑娘一钱碎银。那小姑娘和身后拉胡琴的老者颇是惊喜,常人打赏不过三两文钱,未曾想到眼前这个衣衫朴素略带行旅风尘的少年人出手却是大方,不禁反复道着“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沈浣却只是摆了摆手,也不说话。
老者和那小姑娘唱罢了曲子,同茶铺老板讨了些水喝。茶铺老板倒是厚道之人,再加上这一老一小在茶铺里唱了半晌,也为茶铺招来些生意,便端来了壶茶,两个热馒头,和那老者闲聊起来。
“老哥这是由哪来往哪去啊?”
老者将那馒头给了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吃起来,老者这才道:“我们爷俩儿这是打隆兴路过来,老家去年遭了灾,税收的重,这我们这一老一小的留在那也没个活路,这才典了东西出来,买个唱什么的,好歹能混口饭吃。”
周围几人听了,均是忍不住微叹。当其时者,元蒙暴虐,世道多艰,民生凋敝,常有流民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往往一家数口无以为生之事亦是寻常。这老者和小姑娘虽然皆是辛苦风尘之色,但至少模样周整,已算是运道不错的了。
那老者又道:“这不由信州过,打算奔着上饶去。那地儿大,买个唱兴许能多赚些钱物,也不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
谁承想那茶铺老板听了,上下看了看那小姑娘,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老哥,我看你们爷俩儿不容易,好心劝得一句,眼下时节,还是莫要奔那上饶去了。”
老者不明所以,问道:“哦?这上饶却又怎么?不瞒大兄弟你,爷俩儿老的老小的小,有口饭吃都不容易,太远也走不了啦!”
茶铺老板连连叹气摇头,“我这茶铺来来往往都是行脚过客,打从年节一过,就听不少从上饶那边过来的人说了不少事儿。约莫自打去年冬日,这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从一两岁的孩子到十岁出头的,不论男女,都丢。一开始还是城里庙外的孤儿,也没太有人在意,可是到得后来一些平常人家的家养孩子也开始丢了。这些孩子爹娘把事情告到衙门,谁承想衙门竟是不管,只是这么拖着。一来二去,据说到得现在,已经丢了十几个家养孩子了。我看老哥你孙女这小模样,进了上饶城,怕是闹不好……唉,总之老哥你听句劝,宁可远点奔临安去,眼下这时节,也别过上饶。”
左近几桌的客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连那老者也瞪了眼。却听得旁边一桌客人问道:“老板,这好端端的丢什么孩子?官府却也不管管这些人牙子?”
老板嗤了一生,苦笑道:“哪是什么人牙子?我舅哥便在饶州府衙某个杂差,前两天我听他说,这事万户府哪敢管?说是朝廷一个什么参政的夫人正在上饶,也不知听了个什么方术道士的鬼话,说是童血能养颜,这才连买带骗弄了不少孩子关在府上,只为了取血。”
这话一出,几桌临近客人均是倒吸了口凉气,无不愤愤。沈浣忽地抬头,见得对面拼桌两人之中的那名少年此时亦是怒意满面;“砰”的一声一拳击在桌上,开口道:“老板,难道这就没人出头么?!孩子爹娘呢?”
老板叹息摇了摇头,“我那舅哥说,上个月有两个汉子闹到那参政府上去,结果还能怎样?还没进了那府门,便被一顿毒打了出来。如今这天下都是元蒙鞑子的,个把人命,又有谁能在乎?老哥,要我说,便是宁可多走上些路,先避开上饶这是非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摇头叹息,再是愤恨,茶铺老板说得却是在理。自崖山海战宋灭以后,元蒙为中原之主,汉人性命,尤其是南人性命,近乎被视为草芥。而元人在江南以重典立威,更是民不聊生。这等事情,除了躲避,实是无他法可想。一时之间,诸人均是议论纷纷,其间不乏愤恼诅咒,却有无能为力。那老者则向茶铺老板连连道谢。
自打方才,沈浣便一直留心桌对面的两人,此时见得年长一些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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