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24章


沈浣但觉肩上一沉,热力隔了单衫透肩而入,坚实稳定,一时仿佛空落落漂浮不定的情怀与思绪悉数被收拢,沉沉的压在那里,令人心安。不由自主的,沈浣点了点头,彷徨无定的心思隐去,拾阶而上,轻轻扣了扣那百年乌木古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见得沈浣和俞莲舟,问道:“二位这是?”
沈浣抱拳道:“老伯,敢问如今草庐先生吴老山长可在书院之中?”
老头上下打量了沈浣与俞莲舟一番,“敢问二位可有拜帖?”
沈浣一顿。岳麓书院多为文人士子拜访之地,上门均持拜帖。然则他在颍州大营,多是武将军士,从不讲这些文雅规矩,眼下更是一路风尘仆仆身负要事,手上哪有这等东西?回头去看俞莲舟,却见他也摇了摇头。沈浣抿了抿唇,向那老头道:“老伯,我二人事急,并无准备此物。”
那老头一时犯了难,他见得两人布衣素履,气度神情端地不凡,可是一开口便要见书院山长,又无拜帖。此事不合规矩,“这位公子,对不住,按规矩须得将您二人拜帖承于山长,再由山长决定见与不见。您这……”
沈浣微微叹了口气,不成想这自己幼时每日跑进跑出的门如今竟也不易再进了。
俞莲舟上前,“老丈可否行个方便?我二人远道而来,实有要事。”
老头一犹豫,却见沈浣抿了抿唇,开口道:“老伯,您可对吴老山长说……就说昔日百泉轩中故人来访,还盼一见。”
老头一听百泉轩三字,顿时一愣。百泉轩乃历代山长所居之处。然而当下这位吴老山长,自打重建了书院,便将百泉轩留了下来。典学长几次劝他搬入轩中,吴老只是拒绝,言道欲将那轩空留下来,祭奠故人。这故人是谁,却无人知。直到前些时候,山长却亲自安排了一个少年住到了那百泉轩中,并且明令书院上下要待若上宾,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如今又有人登门,自言乃是百泉轩中故人,老头这下不敢怠慢,“您二位稍等片刻,老头这就去禀告山长。”
果然那老头进去片刻,俞莲舟便见得院中由内至外正殿、二门、大门次第而开,一名老者手执拐杖由一个青年书生扶着一路急步而来。老者年纪已是古稀之龄,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当此际者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异常。老人年纪大了,腿脚极不利落,走得太急,几次险些摔倒,幸得那青年扶住。沈浣见得那老者,身形竟是微抖,疾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那老者面前,声音竟带了三分哭腔:“世伯!”
老者看着眼前的沈浣,不禁老泪纵横缓缓而下,一双枯瘦苍老的手抖如筛糠,轻轻抚上沈浣头顶,哽咽之际,恍若梦中,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一遍有一遍拍着沈浣头顶,久久方说出一声:“景儿……真的是景儿?”
沈浣抬起头,泪水覆满面颊,顺着下颌滴滴而落,晶莹如斯。他哽咽不已,只能一径点头。
“好、好啊!”老者激动异常,“当年……当年书院遭难,老夫归来以后……以为你同炎儿均已经……好好,果然苍天有眼,不绝我忠良之后!好啊!好!苍天有眼呐!”
沈浣抹去颊边泪水,“这许多年景儿不曾回来拜望,实是不孝,世伯……”
老者一拉他手臂:“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说这些了!快,快起来,地上凉!”
相扶老者的青年书生轻声道:“夫子,可到内堂叙话?”
老者这才想起来:“我都老糊涂啦!见了景儿你太高兴了。景儿起来,走,我们去内堂!”说着拉起沈浣的手,忽见站在后面的俞莲舟,连问道:“这位公子是景儿的朋友?”
俞莲舟上前一礼:“晚辈姓俞,草字莲舟,见过吴老山长。”
老者见得俞莲舟端稳有礼,满面喜色,哪还讲得什么礼节,一手拉着沈浣,另一手松开扶着自己的青年书生,拉了俞莲舟道:“来来,且随老夫进屋再叙!”说着古稀之年的老者竟是容光焕发,仿似一下子年轻了十余岁一般,挽了两人便往内堂而去。
第十八章 知君几回到人间
吴山长原名吴澄,号草庐先生,江南文人士子中威望极高。与经学大师许衡齐名,素有南吴北许之称。
吴澄昔日乃是书院中的教书夫子,专授易学,颇得学子爱戴,名望极高。十余年前岳麓书院遭逢大难,元军以搜查叛党为名,强行闯入书院之中,将其中上至山长下至学童悉数杀害,三百余名夫子学生无一幸免。
五十余年前宋亡之时,书院诸生曾抗元拒降,阿里牙海焚毁书院屠杀生徒。而十余年前的这一次,乃是自那以后岳麓书院遭逢得最大一劫。唯有吴澄彼时恰好于抚州访友,逃得一劫。待得他归来,只见得书院上下横尸遍野血浸三尺,月余前尚与自己谈笑风生品茶论道的好友,同自己研习诗书请教易理的生徒皆尽惨死于元军刀下,禁不住仰天哭嚎,捶胸顿足,只恨自己一介文人,有心无力无以雪恨。
其后十年间,已近古稀之年的吴澄致力于重建岳麓书院,靠自身名望请得有名大儒士子来书院任教,讲学传道,招揽聪慧有志生徒,修整收编古籍重建尊经阁,对外则低调行事休养生息,不再对外会讲,以免再遭元军挞伐蹂躏。十余年中,不知不觉间,岳麓书院渐渐恢复些元气。虽然不比昔日鼎盛,但在这汉学势微之时,已然隐隐是江南学界之首。吴澄亦被尊为山长,然则这十余年间,吴澄始终未曾搬入历来为山长所居的百泉轩中,只言那轩留下来,时时打扫,以祭昔日故人。只是当年岳麓书院之人均已殒命,再无人知晓这吴老山长所祭之人乃是何人。
——
三人一番详谈,吴澄看着如今已然身长玉立的沈浣,想起昔年那个身量尚不足自己腰间的幼童,忍不住感慨:“十多年啦,我们景儿如今也已长成大人了。当年老夫遍寻不到你与炎儿不到,便隐约存了一分念想,只盼你们两个孩子能逃得一劫。这十余年来老夫多次托人寻找,奈何却寻不得你们半分讯息。直到上月,黄州萧元帅派人送来了炎儿,老夫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你与炎儿隐姓埋名,在雁留山上习艺。”
沈浣想到这十余年间昔日长辈始终为自己担忧,心下愧疚不安,连忙单膝跪下:“世伯,是景儿失当,应当一早回来见世伯才是,不应累得您徒自担忧。”
吴澄赶紧拉了他起来,“你这孩子这么多礼又做什么?你于雁留山习艺之时不知书院重建之事。出山之后忙于辅佐颍州刘公成就抗元大业,更无时间精力顾及这等私事。世伯又怎会怪你?唉……若早知道赫赫有名的颍州大将沈浣便是景儿你,世伯这把老骨头便是走也要走去颍州寻你。不过,景儿你如何改了名字?”
沈浣道:“当年我和炎儿被娘亲扮成乞儿送出书院,一路躲避鞑子追杀,只好更名沈浣沈竹,直到最后被师父寻得,收为弟子。这许多年过去,沈浣沈竹已然叫得习惯,便未再改回来。”
吴澄点头:“沈景沈炎也好,沈浣沈竹也罢,均不过是名字而已。你这许多年一力抗元驱除鞑虏,叫得什么早已不重要。你爹娘泉下有知,知你今日,也可含笑九泉。”
言及沈浣父母,两人均自沉默,良久,沈浣忍不住问道:“世伯,炎儿他……”
吴澄一拍自己膝盖,“唉,瞧我老糊涂的,早该让你见炎儿的。萧元帅送了他来,只言你转战沙场,炎儿跟在你身边实在不方便,前些日子又不小心受了点伤,这才送回来修养。”言罢见得沈浣愧疚而关切的表情,连道:“事情起末萧元帅的副将都跟我说了。唉,你这孩子就是心重,还和幼时一模一样。炎儿受伤这事原本就怨不得你,你又何必自苦?他受得都是皮外伤,还在雁留山时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世伯请了长沙最好的大夫,替他调养了一个多月,身子也健朗不少。”
沈浣听得吴澄所言,略略放下心来,只听得吴澄续道:“唉,世伯今日见到你实是太过高兴,人老话多。你想必世急着见炎儿,世伯可不与你啰嗦不停了。眼下他就在百泉轩中,百泉轩便是你家,你可比世伯更熟悉此地,便同俞公子赶紧一道去瞧炎儿吧!世伯这便去着人帮你打探那颍州镖银一事和那位张公子的消息。这是要紧事。景儿放心,世伯这把老骨头,上阵杀敌是不行,但是在这眼皮底下的长沙城中找点东西,还是没问题的。”说着一抬手招来那青年书生。沈浣与俞莲舟起身相扶,吴澄却推了推二人,只道:“世伯谁都能扶,景儿你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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