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31章


她今生要走的路,二十年前就注定好了,其上的艰辛让她已经没有太多可留给自己的东西。
吴澄似是看透了沈浣心事,一手轻轻拍着犹自沉浸在观鱼乐趣里的沈竹,抬头看着沈浣道:“景儿,世伯知道,这些年来,你身为沈家后嗣,一力尽到自身之责,抗元御辱不遗余力,不负你父期望,不负你师父师兄教导,亦不愧为忠良之后。只是景儿,你爹娘如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你自己这般苛待于自己。除了责任,你亦当有自己所思所愿之事。”
沈浣听闻,沉默良久,“世伯如何觉得景儿这些年便是苛待自己?雁留山上读书习武也好,颍州帐下征战四方也罢,景儿却也绝非仅仅为此。”
“哦?”吴澄抬眉,放下了手中茶杯。
沈浣声音轻缓,却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师兄与我不为功名,不为主公,只为了克复山河还我故园之志。师兄也曾言道此志太过空幻,然则于我而言其实不然。所谓克复山河还我故园,终究为得,是一个清平世间,一个为了自己,为了炎儿,为了所有人的清平世间。可以让自己笑谈山河故园而不潸然泪下,可以让炎儿安居于百泉轩中而不必担忧再有屠戮兵戈,也可以让天下人泰然生活而不再骨肉离散。什么民族大义千秋功业,师兄不信,我亦不信。我们信得、为得、争得只是这样一个清平世间。无论这条往山河故园、清平世间的路尚有多远,我们都会把这条路走下去。行路之上,于师兄与我而言,责任道义千秋功业,无非均是易散浮云。可是我答应过阿竹,此生一定会给他一个安宁的故园,也一定会一偿他心愿,不在把他留在家里,而是去带他每一个他想去之地,给他看一个清平世间。”
吴澄已是古稀之年,沈浣这一番话,竟让他脸上如同盛年一般神采亮了起来。他直视着沈浣眼底,那里铮铮之色清凛逼人,半分没有违心之意,坦然宁定,仿如静川沉水。不知过了多久,吴澄缓缓开口:“景儿,你可知这往清平世间的路,将有多远?”
沈浣浅然而笑,沉声道:“我自知晓。可此事终需有人去做。上天即让沈浣大难不死,即让沈浣承袭了雁留山之学之艺,想来便是让沈浣顺着自己心意志向去做此事。沈浣愿以一己所学,且去挣这一个清平世间,无论成败,但求俯仰之间,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幼弟。”
说着她低了头,深深一叹,叹息声中仿佛含尽了这些年的无数离合,亦有着前路上静待的波折坎坷,“只是这路上,沈家的长子沈竹的长兄,不能是女子。雁留的传人萧策的师弟,不能是女子。颍州帐下,沈浣沈将军,持了这中原四股六路行省二十五万义军盟书的人,不能是女子。”
“孩子,这条路太长太远。你要晓得,你许给炎儿的清平世间、安宁故园,或许穷尽你一生也走不到头啊……”吴澄闭目而叹。
她抬头看向吴澄:“世伯,就是因为这路太远,两相茫茫,只要一天未能到头,沈浣便一天不能是女子。什么婚事,都是笑谈,沈浣的终身,就是这条往清平世间安宁故园而去的路。对于俞二侠,今日我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便足够了。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
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桃李年华锦绣青春,一句山河故园,将她寸缕模糊不明的女儿心意存埋于心底,那里许是孺慕,许是敬重,许是爱慕,又许是兼而有之。但她已不想再去探究了,因为她许给沈竹、许给自己一个清平世间,剩下的已没有了她沈浣能贪心的余地。
吴澄活了七十余年,几经起落劫难,天意人心,看得再是清楚明白不过。听得沈浣此言,不禁仰天而叹。
沈浣却只是垂了眼倒茶,一手轻轻替沈竹理着发冠乌丝,仿佛自己什么都未说过,什么亦都未想过。
天色渐晚,沈浣担忧沈竹受凉,同吴澄告了罪,先行推了沈竹回了百泉轩。
吴澄看着沈浣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竹林碧潭归于宁静,只留一片风荷晚香。他这许多年,早已阅尽世事,当此时着,却忽然一笑,喃喃自语道:“景儿,你可知那日你与俞二侠喝的是什么酒?那是你娘亲在你出生那年给你酿的女儿红,专待你出嫁之时再饮的啊……”
第二十三章 五更烽烟频传急
接连十余日,岳麓书院动用了长沙城中各条人脉,却依旧没有打探到镖银的下落,张翠山行踪更是寥寥。若非沈浣相信萧策的探子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绝不会出差错,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讯息有误。
倒是俞莲舟接到了武当山上莫声谷报信,信中言曰俞岱岩已然转醒,性命无碍,只是四肢皆断,无法行动。而张松溪与殷梨亭二人在金陵临安一带遍寻张翠山踪迹不着,已然北上向大都方向而去,一路细细寻找,盼得有丝毫线索。俞莲舟接到那信,静坐于百泉轩中一动未动整整一日。手足兄弟重伤的重伤,失踪的失踪,他的心情沈浣亦曾亲尝,如何不晓?只不动声响的带了沈竹在书院后山,留他一人静思。
沈浣虽然做好了回颍州的准备,却未成想这一时来的如此之急。
是月十五,圆蝉东升,正值夜朗风清之时。百泉轩院中,沈浣正坐在沈竹轮椅前陪他玩耍。手中握了一只百灵鸟样的陶哨翻来覆去的转动颠倒,诱得沈竹伸手去抢,却又偏偏抢不到,只攀了沈浣胳膊咯咯直笑。沈竹眉目容颜绝色动人,月下一笑可谓倾城。沈浣看着将那陶哨抢至手中,心满意足的声声吹着的沈竹,心中暖意昂盎然。她尚记得幼年时分,母亲上街带了两个这般的陶哨分给两人玩耍,奈何沈浣一不小心将其摔得碎了。彼时她不过四五岁年纪,看着摔为碎片的心玩具不禁哭了出来。沈竹见她一哭,立刻慌了,赶忙拿了自己的陶哨出来给她,直到她破涕为笑。
当初哇哇大哭的沈浣如今已经长大,沈竹却还始终停留在那时的年纪。那以后每每沈浣哄沈竹高兴,都常拿着各种陶哨陪他玩耍。沈竹正拿着那陶哨吹出百灵鸟般的悦耳声音,沈浣忽地感到了什么,一抬头,见得俞莲舟正在月洞门口,一手拎了长剑,到似刚刚练完功的模样。
自那日吴澄在临碧亭中与她长谈以后,每每见了俞莲舟,她心中竟都有着隐隐上涌的愉悦。尽管她严禁自己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但那心情却一点点从心底探出头来,慢慢生根发芽,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抑制。她知道这样的心情便是长成,也难以开花结果,就如她同吴澄所言。可是在这百泉轩这心心念念的故园里面,没有烽烟战火,没有血染黄沙,没有尔虞我诈,她竟似也被沈竹的简单快乐所染,只要看到俞莲舟一眼,心中便会不由跃动起来。
沈浣笑道,“俞二侠练完晚功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从身后拎出坛酒,递给沈浣道:“今日去北郊查五弟线索,恰巧碰到沽酒铺子在卖这香雪白。”
沈浣好酒,这一路同行俞莲舟却是看出来些。从初逢夜舟之中的葡萄酒,到那日百泉轩中的花雕,无一不是精品。今日回城见得那酒铺生意极好,说是新酿的香雪白今日刚开封,便随手带了一坛回来。
沈浣果然眼前一亮,刚接过酒坛,尚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一串凌乱急迫脚步之声。两人呢微一侧身,却见得一个少年书生上气不接下气的疾奔而来,见得俞莲舟与沈浣,身形尚未站稳,便躬身一礼,急声道:“沈、沈公子,俞公子,山长、呼,山长请您二人速去前厅。”
书院中的书生们平日里一个个均是长衫方巾,说话行事极重气度,今日倒是头一次俞莲舟与沈浣两人见得有人这般急躁模样。
沈浣心中存疑,却不敢耽搁,当下安顿沈竹,听得俞莲舟问那书生道:“吴老山长可有说是何事?”
书生喘息半天,这才复又开口道:“没有。但是有名黄州萧元帅的部下前来,看模样似是有要事。”
沈浣与俞莲舟一听是萧策派人前来,对视一眼,当下各自展开轻功,疾奔书院待客花厅而去。
两人进得花厅,只觉厅中气氛沉涩。吴澄坐于椅中,隋卿与另一名书生站在一旁,而客位之上,坐了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形清瘦,满面风尘之色,显是日夜赶路,极为疲累。
沈浣一见那人,脱口而出:“行云?”
这人正是萧策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叶行云,沈浣又岂能不识?她方才听得萧策派人来送信,便知怕是有急事。然则她却没想到,萧策竟然派了叶行云亲自来送信。沈浣心中一凛,便知必是出了事。
果然叶行云见了沈浣与俞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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