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54章


沈浣看了他一眼,抬眉道:“你当时还未入我营下,更不晓颍州军军纪,这般相罚于你却有不公。”
罗鸿不由松了一口气,却听沈浣继续道:“但是军纪不可废。这样吧,将一百军棍换成抄写军纪。来人!”
两名士卒进了大帐,沈浣一指罗鸿,“去给他搬条案几去校场边上,备好笔墨,颍州军军纪,誊抄一百遍,便抵了一百军棍。以后他如有再犯,军棍照打,打多少,便额外加罚抄多少遍军纪。”
“是!”两名士卒大声应道,一路小跑去了,声音中竟带了三分兴奋。
罗鸿一张脸瞬时垮了下来,他天不怕地不怕,一百军棍再狠,这种皮肉伤他倒也不放在眼里,可是要让他写个字,实在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如今这一百遍军纪,这还不如直接要了他性命来的干脆。于是哪里还顾得少年心性傲气,几乎是哭丧着脸道:“沈大哥……”
第四十一章 踏过枯骨破千刃
沈浣治军历来有张有弛,于士卒将领爱如手足同甘共苦,于军纪法度却是历来严明公允,加上领军作战胜多负少,自然十分受士卒爱戴。
其饱受爱戴表现之一,就是颍州营中不论何时何地,凡是士卒们训练闲暇,总能听到人说“今日元帅如何如何”。然则沈浣这次回来,除了“元帅如何如何”,“某某将军如何如何”,“中军如何如何”之外,士卒们更加了最新的热门谈资:俞二侠如何如何。从朝天岭徒手掷箭,到大帐之中出手制住刘子青,到沈浣中军大帐前被他以梯云纵挂上的青龙将旗,再到那日夜袭元军营寨时候敌军重围之中重伤也先,前前后后几起事情,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如今,除了俞莲舟之外,新的话题更加了一个人,便是罗鸿。
士卒们说起俞莲舟,实在是敬畏有加,加上俞莲舟原本冷肃,士卒们往往在他面前敛声屏气,不敢造次。然则关于罗鸿传言的“精彩”程度,也实不下于俞莲舟。
例如元帅带人夜袭敌营的当天被张校尉当做细作,一场恶斗才抓了进来,却把张校尉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例如贺将军、楼将军两个人才制住他,却险些没把中军大帐拆了,气得戴中军“圣人言曰之乎者也”都说不利落了。
例如元帅夜袭回来,听闻之后便要一百军棍伺候,念在他初来,改成了抄写军规,一棍一遍。
再例如,进营不到一个时辰,就得罪了阿瑜姑娘。
“阿瑜姑奶奶那是什么人,虽说是出身风尘,也曾是红帐里的姑娘,不过如今人家是元帅的随军夫人。元帅不仅对其青眼有加,连其余几位将军也都相敬。这新来的小子,还没见到元帅,竟然就把她给得罪了,那还能有好儿”
以上的说法是沈浣和俞莲舟从兵士口里听到的。
“那日张兄弟几人出手擒人的时候,那小子正好看到从帐里出来的阿瑜。在这么个里外都是汉子的旮旯忽然冒出这么个美貌大姑娘,那愣小子眼睛发直,不知是看得犯傻了还是入了迷,本来张校尉几个人处于下风,趁他这一走神,一个扫堂腿就把他撂倒了那小子摔得狗啃泥。等他反应过劲儿来,就开始骂啦。”
以上是是沈浣与俞莲舟从贺穹的口中听到的。
“那小子敢对元帅您的随军夫人大呼小叫说军营里怎么有女人,他奶奶的个熊,活得腻味了么?唉,不过那小子手底真有两下子!元帅大人啊,让他干排头兵是不是可惜了啊!不如把他调咱手底下,哼哼,让咱好好调_教调_教,不出半年,至少也是个百夫长。”
以上是沈浣和俞莲舟从医帐里正在敷瘀伤的张校尉口中听到的。
至于阿瑜,沈浣正要去问的时候,路过校场,见得路过的军士瞥过正在满脸通红“奋笔疾书”的罗鸿,一个个皆是捂嘴偷笑,见了她赶紧收敛行礼,脸上笑意却是一时半刻褪不下去。
罗鸿抄了两天,这一百遍军规抄了还不到一半,而那狗爬一样的字,莫说出身书香一笔好字的沈浣,就是粗豪如贺穹看了,都一劲儿撇嘴。本来罗鸿自己甚是不在乎,不过看着那天同沈浣一道来看他的俞莲舟见了自己的字也是皱眉,立刻红了脸,不禁咬牙,只恨当年自己没把字练好点儿。
沈浣这回来,还没进得校场,就听得阿瑜那妩媚妖娆的声音传了出来,“呦,罗少侠罗公子,你不是嫌我一个女人不该在这颍州行营里么?怎么您老这该在行营里的倒是不在行营,来这校场抄军规了?”
“你、你!”罗鸿本来就抄得肝火上升,如今听得阿瑜幸灾乐祸,声音显然是有些气急败坏,却又张口结舌。
“呵呵,我什么?”阿瑜娇笑,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和逗弄,“姑奶奶我在颍州大营跟了将军三年多,见过打军棍正军纪的,见过砍脑袋正军纪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罚写字儿正军纪的。罗少侠果然是与众不同啊!”说着拿起罗鸿的字瞟了两眼,不禁摇头,“啧啧,你这字如何跟猪蹄子扒出来的一般?五个手指头挺全乎的么?”
“哼哼!”罗鸿被阿瑜气得俊脸泛青、头顶生烟,暗恨自己昨日怎么就看她看得呆了才失手被擒,咬牙道:“妖女!跑来迷惑沈大哥!”
阿瑜笑得花枝乱颤,“我就是个妖女,那又如何?营中上下好歹还敬我是元帅的随军夫人。罗少侠你可小心,莫要明日再犯了什么规矩,到时候被元帅罚来拈针引线,缝一百件军衣什么的,嘻嘻,那就更好看了。”
“你!”罗鸿说不过阿瑜,恨恨的差点把那只已经被他揪得差不多秃了的笔握断。
沈浣眨了眨眼睛,兀自在校场前转了个身,转道径自回帐子去了,决定任这小子在阿瑜这个她都怕上三分的人面前自生自灭算了,否则学不到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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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众军士们笑归笑,却不敢轻视被沈浣打发去做位阶最低的排头兵的罗鸿。一是因为罗鸿武艺实在是了得,二则是因为沈浣竟然把自己的芦叶点钢枪给了他。
沈浣带人袭营回来的第三天,命人在沙河岸边向北设了香案,遥对开州。没有灵幡,没有贡品,甚至没有牌位,可是谁都知道祭的是战死开州的何沧。香案之上,两样事物。一柄是何沧战死之时所用的芦叶点钢枪,另一样则是沈浣亲手所斩,攻取开州的元将宽彻哥的人头。
何沧生性豪爽,上至将军下至伙夫,与谁都是称兄道弟,一副大哥模样,人缘极好。
颍州行营六万驻扎人马,无一人哭泣,亦无一人出声,唯有一十八记震天彻地的炮响仿如要震碎苍天之下郁郁阴霾,撼动滔滔川流河水。炮响一十八记,祭的乃是大将战死于沙场。其实祭的不仅是何沧,亦是开州城中战死的一万颍州军性命。沈浣戎装重甲,双手取下头上银盔,向北单膝重重而跪,身后六万带甲将士同时脱冠,铁甲交鸣之声不绝,黑压压一片,单膝俯身跪下。开州城破,何沧什么也没来得及留下,没有尸首,没有遗言,只这一柄破敌无数浸过鲜血的芦叶点钢枪。
英魂已去,冠翎空归。
沈浣起身,身后是六万将士,与无数朔风之中烈烈而展的青龙将旗:“贺”、“楼”、“罗”、“戴”、“张”、“刘”、“周”、“方”,以及中军帐前高悬的那个“沈”字。当年的一个“何”字已经不在,而她知道,身后这些将旗,包括自己的,或许也会有一日如何沧的将旗一般,再不复挑起。人言踏过枯骨破千刃,从她回到颍州,向刘福通索要十万兵权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自己身后不再只有沈竹,还有这十万带甲将士,同袍兄弟。这一个清平世间,也不只是给沈竹,更有无数与她何沈竹并无二致的人。
她提起内力,声音响彻江面,让六万将士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我沈浣,不能保证你们六万人出征六万人回,但是作为三军主帅,我以自己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开州!”
她既然挑起这一杆帅旗,就得在元军阵前一肩担了麾下的数万军士的生死。
不知是谁,当先大喝了一声“誓破元军!”一瞬间,几乎所有士卒都跟着吼了起来,六万人得声音,比方才十八记炮响还要震彻三分,脚下大地隐隐而动。
将为兵胆,帅为将魂。俞莲舟看着曾经拉着自己手指不愿松手的孩子,那个百泉轩中柔声细语哄着幼弟的长兄,瞬间心中闪念如电,却是无端一软。从沈浣对待沈竹与挚交的神情,那些岳麓书院中她偶尔闪过的笑意,他看得出她原本是喜言爱笑。只是家破人亡、幼弟病弱、数年鏖战、阴谋诡计、生死别离,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她方当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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