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递故园》第130章


初夺颍州,战力一盘散沙,用兵毫无策划,屯兵无粮无草,外围元军虎视眈眈,频繁剿杀抄袭。作为三千人中唯一修习过兵法武艺的她,几乎日夜都奔波在偌大的颍州城南北四方,迎战杀敌,力保这唯一一处立足之地。没有战甲,便削减箩筐罩在身前后背抵挡刀剑,没有战马,便用拉货的老瘦驽马套上鞍座出城应战。接连三日抵挡元军无数猛攻,死守颍州城池。
数日之后元军稍退,她甫回军士百姓聚集休憩之处,满面血污灰尘,发髻散乱,一身旧袍已撕扯得不成样子,双眼因为三天三夜的鏖战而布满血丝,手中的芦叶点钢枪上,还滴着方才被她挑落下马的敌将鲜血。
休憩之地军民混杂,四处皆是一片混乱,她疲惫万分的回到自己睡的那一条草席的地方,便见得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的偷吃着自己的那份糠皮粥。
她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幼时,心下略略酸涩,只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却不料那偷吃的孩子蓦然一抬头,便看见她由于沾满血污而仿如恶鬼一般的脸,小嘴一瘪,呜哇哇的大哭出来。因着沈竹关系,她最见不得小孩子哭泣,当下便扔下长枪,伸手想去抱那孩子来哄。谁承想她刚靠近一步,那孩子立时被吓得哭声更加猛烈。两军阵前从容若定的她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见得一只白皙的手揽过了那个大哭恶小姑娘。
便是那时,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戴思秦。
直至今日,那一幕于她,都仿佛历历在目,宛如昨昔。
烽烟遍染,血污泥泞之地,那个少年一身粗布书生白衫,身上是掩不住的干净与剔透。不同于沈竹令人心疼的精致与脆弱,沈浣仿佛能察觉到他一身书生气之下的坚韧,金戈战火之中,文弱却挺拔。
她怔愣的看着他抱过那个大哭的小姑娘,低声哄了两句,那小姑娘竟片刻间便止了哭泣尖叫,抽抽噎噎的揪紧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他转过脸看她,目光之中从容淡定,仿佛她身上染的,枪上沾得,都不是鲜血,只是世间尘埃一般。他向她浅浅一笑,整个人一如中秋的月色,清朗而宁静,竟似泛着微光。
在这样明净犹如秋月一般的人面前,任谁也会怕自己太过唐突。刚从两军锋线上厮杀过的她手上袖上满是鲜血混合了黑灰,被他那雪白的衣袖衬得脏污异常。她讪讪的收回了手快要碰到他干净衣袖的手,不好意思的胡乱抹了把脸,却发现似乎自己本就满是血污的脸被抹得更是不堪。她颇是尴尬,只得咧开嘴向他笑了笑,却不承想他没有皱眉避开脏乱狼狈得不成样子的她,而是回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清亮干净,纵然十余年时光的过去,她满是烽火狼烟的记忆中,仍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那一个笑容。
“子曰:衣冠礼乐,身之正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笑着递给她,“擦擦吧。”淡定的仿佛不像是在乱军之中,更像是在学堂书馆,笑谈着经史子集。
她怔愣的接过那帕子,胡乱的蹭了蹭,尘封记忆里幼年时候家中的朗朗背书声蓦然浮现上来,错乱了前尘旧事,明日今朝。被她用来擦过手的帕子,满是污血,再不成样子。她益发尴尬,攥了攥那帕子,不知道还是不还。
他笑出声,“罢了,你留着吧。”
“这……无功不受禄”,她颇是不好意思,片刻便有了主意,从怀中取出一把蒙古匕首,银柄银鞘,镶满玛瑙,虽不足一尺,却是锋利异常,实为稀世珍品。这本是她前日与一元军大将力战三百回合,将他阵前斩杀以后的战利品。她将它塞到他手里,爽朗一笑,学着他的语气:“礼记言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你收了,兵荒马乱,也可防身。”
他看着那锋利匕首,微微出神,终于点头。
多少旧事,恍如一梦。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上战场,扬刀跃马。他亦是十五岁,初入幕僚,筹谋策划。烽火狼烟中,二人枕戈待旦转战沙场而度那诗酒年华。
再后来,多少烽烟多少鏖战,她与他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强攻罗山,他为不拖她后腿,险些被元军战马踩踏而死;困守舞阳,他为了兄弟之义不肯撤离留她一人孤守,最后困守断粮到呕血;奇袭光息二州,她与他彻夜不眠精心谋划,终于一举功成。
军中多是目不识丁的热血汉子,只认功夫,豪爽有余,学识不足。而他开口言必称孔孟经典,十句话倒有五句话在掉书袋。初始时,军士们看他不甚顺眼,动辄欺他一个文弱书生,百般戏弄。是她军中威信极高,一只手将欺侮他的几个汉子瞬间撂倒,狠狠教训一顿,自此才再无人敢惹他。
她书香门庭,他学富五车,平日里闲聊,最是相投。也唯有他,懂她抗元鏖战之心。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主,只为一个清平世间,一个安宁故园。
同此一身易,同此一心难。而他,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却真正能与她同此一心:遍洒热血,只为争一个安宁故园。他是她的军师,她的兄弟,亦是她的知己。
时光荏苒,她从校尉,到将军,到元帅。他从书吏,到参赞,到中军。
怒而离营时,她气愤难耐,是他最能明白她的心思与愤恨,只淡定的让她离营散心。
淮安退守时,她有口难言,是他站出来支持她为保民生徒费军资军粮的应敌之策。
皇集死战时,她生死不明,是他辅佐尚不经事的罗鸿镇守住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颍州三军。
鹿邑约宴时,她独对强敌,是他一手接过那必有鸩毒的酒杯一仰而尽,保她能有时机走脱出营。
十余年间,一文一武,配合亲密无间。萧策曾笑言,两人放到一起,当真是文能执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三军之中,唯有思秦最懂我心思。”她曾亲口对俞莲舟如此说。
当初字字诚挚,如今却句句诛心。
营中尚有细作卧底,杜遵道并非其人,她与萧策都隐约有所感觉,只是对方行事谨慎,在她连斩数名有功将校,自罚二百军棍以后,立时收敛,是以她与萧策皆抓不住线索,故而只得加强管控,静待对方动作。事实上,她这一次离营,虽为治病,亦有下套之意,只看谁人在主帅离营期间动作不轨。
只是她没能想到,竟会是他,会是她千里东赴寻求解药所为之人。
她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当初龙门镖局的镖银不翼而飞,当夜龙门镖局出现的人,知道镖银乃是军饷的,除了她就只有戴思秦。
临安客栈之中,她乍见旧部心思激荡,方起回营之念,便被他一翻相劝激得暴怒。他明知她对幼弟爱逾性命,若当真想劝她回营,又怎会提议让她以沈竹向刘福通作保?
沙河一战,元军南下之奇之快,何沧死守开州却不被刘福通元兵所救,那时他为军师,又得刘福通信任,如何不竭力劝阻?
淮安一战,贺穹等诸将历来对她心悦诚服,于战略之上少有异议,如何会徒然暴怒,大骂出口?
柘城一战,她密授狄行疑兵之计,两人一笔一划之间行军用语在场听得见的人,除了萧策能懂,便只剩他知晓其意。
太康一战,她送阿瑜前去金陵的路线乃是军机,除了护送将官,就只剩安排车马物资的他知晓。
一个个碎片被拼凑起来,所成之像仿如厉鬼,狰狞可怖,仿佛要生生将她的心剖挖出来,撕成碎片。
思秦,你到底是谁?
你若真是元军细作,为何沙河鏊兵留你镇守大营的时候,不曾倒戈做反?为何淮安退守之时明明众将已经离心离德,你却劝我慰我力保贺穹,而非离间将帅?为何皇集战后颍州风雨飘摇,你却辅佐罗鸿稳住三军?又为何鹿邑元营那一场鸿门宴中,你一言不发替我饮下那杯必会让我无力再战只能束手就擒的鸩毒?
思秦,你要我如何能信?!如何肯信?!
整整两日星夜策马,沈浣竟似无法感到疲累。十余年的过往悉数浮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她反复回想,揪扯心肺,却只盼找出半分蛛丝马迹,告诉自己,他仍是她的兄弟,情义相交,性命相付。
这归时路,竟比来时快了太多,转眼之间,鹿邑行营已是遥遥在望。俞莲舟目力较佳,隔着两里望见行营,便不由一皱眉。
片刻功夫两人驰得近了,沈浣也看清楚异样,但见行营竟是大门紧闭,其内重兵束甲执锐,陈兵严守。而辕门两侧得塔楼上,弓弩手端持强弓劲弩,肃然戒备。
俞莲舟得枣红马不如照雪乌龙,本跟在后面,见得这等架势,不知发生何事,心中一凛,当即策马而上,手中拨转马头,将沈浣往后掩去。正当此时,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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