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缘》第92章


那天是他九岁生日。这一天,每个人都很忙碌。我也不过是偶然地走过他的门前,却刚刚好听到了那一段话。
“我叫弘历,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说,每一个孩子在生日那天都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而且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那么,我希望,从今以后,我的每一个生日,妈妈都会在我的身旁!”
思及至此,我心内轻叹一声,去一趟塞外少则半月,多则月余,近日启程,恰好将弘历的生日之期包裹其中。这孩子定是紧张这一遭,所以才使出诈病这一招,骗康熙把我召来。只是,这孩子也真真调皮,竟把我也一并诓了去。
似海水般湛蓝的是塞外的天,若海浪般逶迤的是塞外的地,仿佛海岸般绵长的便是塞外的山了。
一行人沿着驿道一路驱车赶马,就这样出了玉门关,踏进那千年不散的莽莽黄沙。
尽管这天还未过中秋,这塞北的草木已然现出萎顿之色,枯的枯,瘦的瘦……
对视着茫茫旷野,对视着猎猎风沙,这些饱受岁月侵袭的灵魂,不发一言,只静静圆睁着自己那一双双昏黄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万年不改的颜色。
直至一袭黄沙来袭,烟尘漫天,遮蔽了它们仰望的视线……
世界不复清净。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今天是行围的日子。
还在东方才露鱼皮肚的时候,整个营地就沸腾起来了,人声,马声,脚步声,喧哗一片。
而在太阳公公微微笑的时候,这些嘈杂的声音又忽然间消失了,空气中只来回激荡着一个声音……
“朕刚即位的时候以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是鏊拜,灭了鏊拜,又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吴三桂,等朕平了三藩,这台湾……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啊,待朕收了台湾,葛尔丹……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
有人说,如今葛尔丹也不在了,朕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朕能吗?咱大清的江山,它来之不易啊……那是老祖宗拿血、拿命换来的!祖宗把这江山交到朕手上,你们说,你们说,朕能吗?能吗?!这准噶尔,不还乱着呢嘛?胤祯他,不还在西边打仗,回不了朕身边嘛?
尔等,都是我大清的子孙后代,务须记得:古者蒐苗獮狩,因田猎讲武事。行围一事,既裨戎伍,又举政纲,是为祖制,亦为怀远宏略。况令承平日久,人习宴安,弓马渐不如旧,焉可,不加振厉?”
“吼”“吼”“吼”……话音甫落,群情激动,霎时间,旌旗蔽日,喊声震天。
“呜……”号角嘹亮响起,一个个,皆跨坐于马上,气势昂扬,蓄势待发。
我从看台上遥遥望过去,看见弘历,他着一件湖蓝骑装,腰际系一条杏色的熟牛皮革带,一手紧拽缰绳,一手紧握长鞭,白玉似的脸庞因激动泛起重重红霞,一对黑眸明亮得能灼人眼。
然后我看到他,一身仿若旷世熟悉的暗青,腰身一如既往得笔直挺拔,只是……为什么,在他脸上,我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意?为什么,他依旧清濯的双眼,岑寂得好似那秋天的老树?
我的心好像忽然间被堵住了,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出,酸酸的,涩涩的。
日上高竿的时候,好戏终于都开始了,人吼,犬吠,马嘶,鹿鸣响成一片,羽箭破空和火枪燃放的声响,时不时地在雷霆般的鼓声和鞭打声中出没,整个围场里好不热闹。
看到半途,有人坐过来我身旁,带过来一抹白芍和甘草杂糅的奇异香气。
心中诧异,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他。久未逢面的八爷。
我稍一愣,连忙起立欲行礼。
他摆摆手示意免了,正要说话,还未开口就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听得我心慌。
待好容易止住了咳,放下捂脸的帕子,他对我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我轻轻颦眉,没有作声。
见我仍旧站着,他温言道,“坐下说话罢。”
“嗯。”我原座坐下。
“弘历这孩子甚是得皇阿玛宠爱啊。”他轻轻叹道。
“祖父疼爱孙子是自然的。凡是皇上的孙子,皇上都是喜爱的。真要比较起来,别提弘皙是一直打小带在身边的,弘旺也是在宫里住过段时间的。” 我状若浑然不在意,淡淡回道。
等了一阵没见他回话,我抬眼看他。这时才看清他的面色。脸白得碜人,上面还余有适才咳嗽引起的淡淡红晕,瞳孔幽黑,内里闪烁着扑朔迷离的泠泠微光。
“十四弟怕是要回京了……”他突然转了话题,悠悠然道。
我听了直觉心中咯噔一下,连忙竖起了双耳聆听下文。
“上月,皇阿玛往西边又派了两名将军,图拉,还有色尔图。明面上是应征西将军祁里德上言请益兵防守乌兰古木屯田一事,可有甚必要连派两名虎将?只怕其中必有烟雾……”
说到这,他轻轻一笑,“况且今日,皇阿玛在众人面前,单单提及十四弟不能侍奉君前……其中深义,想来,到场诸位,只怕没人听不明白吧……”
闻言我骇然大惊。
真是如此么?可听八爷这一席话,丝丝相扣,其中所述也均属事实,并非捕风捉影。难不成,十四爷真的要卸甲回朝了?如果是,为什么呢?
纵使康熙他常年锻炼,又饮食均衡无不良嗜好,但到底也年岁已高,而关于太子之位一直悬空,朝野内外也一直议论纷纷,而这些年来十四爷在西陲军功显著,其人气可谓逐日递升。
这如今,若是康熙真把十四爷他召回京来了,那岂不就是明摆给天下人看的一幅无字传位诏书?!
一想到这,我顿时感到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我实在无法接受十四爷即位的这个可能性。
且抛开他对我这个身子原主人的痴迷爱恋不说,胤禛怎么办?他苦心经营多年,难道就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失败对他会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
镇定,镇定!我不断在心中默念道。
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在我对中国古代史的认知里,雍正是清朝的一位皇帝,确真无误。
可是一想到这一层,我不自禁地倒抽一口长气。
基于我浅薄的历史知识,我只知道有雍正这个皇帝,至于他的前面是谁,我并不清楚。是紧接着康熙的吗?我无从确定。
难不成是,康熙把皇位传给了十四爷,然后胤禛他不甘心,结党联营谋反叛乱,夺取了政权?
不可能!胤禛绝不会那样做的!我坚决否认,并对自己竟然联想到这样令人崩溃的狗血剧情唾弃三分。
愁绪万千,此时我心中可谓五味翻呈,一时皱眉又一时摇头,一阵焦急又一阵无奈,片刻喜来又化作忧……然偏偏又碍于人前,不能行于颜色,于是愈发苦不堪言。
“儿子在外带兵打仗,再风光,爷娘也是担一百个心的,别提皇上了,就是你我这些做哥哥嫂嫂的,也都盼着他能早日脱离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回家来,到亲人身边来,到老父老母,老婆孩子跟前来,这样,才真叫过日子,这样,才真算是活着。八爷,您说呢?”我静静看着他,微微笑道。
听见我的答话,他面上略为一滞,旋而舒缓,绽放出一朵温煦高洁的笑容,颌首道,“那是当然。”
片刻,他又是一阵咳,单薄的身体簌簌抖动着,仿似那深秋正遭受北风侵虐的落叶。
我看着着实不忍,劝道,“八爷您病体未愈,围场这样激烈血腥的地方恐不适合久待,若无其他要紧事,不若回营帐好好歇息着罢?”
“那就,请恕胤禩不便奉陪,改日再叙。”他站起来,微微欠身道。
“改日。”我亦起立,福身相送。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我捧着茶碗,无意识地一直转动着它的盖子。
我对康熙的了解显然是不深的,但要说心里连个大概的轮廓也没有,那肯定也是假的,毕竟计算起来,我和他对坐倾谈的时间,恐怕比他大多数的子嗣和朝臣都要多。
他富有激情,胸怀宏图伟略,自视甚高,好光明磊落,鄙夷诡道。然而,对于那些故布谜云,巧设章法,不用,不是不晓,只是不吝,若真真筹谋起来,怕是其中拐上的道道弯弯绝非一般人可想。这样的情况里,太过明显的表面往往恰恰是离最终事实最远……
赛过跑的人都知道,愈是接近终点的时候,愈是考验耐性的时候。我疑问着,风头浪尖,胤禛他能够撑得住、站得稳?不是不相信,只是实在无法不忧虑。
“额娘!”一声洋溢着兴奋的清脆叫唤。
我蓦然惊醒。
霞云万里,斜阳正圆。
不觉之中,已是傍晚时分,一日的围猎已然结束。
睹见弘历那一脸的喜悦,突然间我满腹的烦恼一下都散去了,整颗心都明亮了。
我忙招手道,“累坏了吧?快,过来坐。”
他大步迈上前,靠着我坐下,熟练地挽上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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