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14章


要去洛阳。他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又或许他说的是真的,一切不过都是我自己年幼而浪漫的幻想。在那个漆黑无星的晚上,我的母亲和她年少时候的情人私奔,她提着那织造精美的单碧纱纹双裙,面带粉红的窃喜和丝毫转瞬即逝的不安离开了兰家湿润寒冷的房屋,她头上的流苏髻向一只鸟儿那样飞向北方的天空。
我对她年少时候的情人一无所知,只从她时而的呓语中知道那是一个北方男人。来自关河的那边,穿越千山,非常遥远。我知道她想念着他,她如同一个神婆那样每日坐在广木轩中,做很多很多的纸灯。莲花灯,或大或小,非常漂亮。她告诉我说,她将要做出那种传说中的灯,遇水不腐,随心所欲,甚至能逆流而上,然后,来到北地遥远的雁门郡,寄托她牵挂的思念。她费力地想要向我诉说她的哀伤和悲怆,可是她的语言像鸟儿一样生涩难明。她本是一位鲜卑舞女,在东海郡的天香楼迎来送往,任人羞辱,可是我的父亲迎娶了她,年届四十的琴师握着她的手说,我会一直照顾你。她看着这个男人,因为那些终于没有人知道的原因,点了点头。
而关于那个北方男人,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相遇又是如何分离,是如何的彼此永远不能再见或者终于在一起。我的脸上甚至没有我母亲那属于外族的痕迹,除了眼中偶尔的青色。但这样的青色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那些她年少情事羞涩和芬芳的身影。
或许她的消失,真的是像我的父亲所说的那样,去到北方鲜卑部落,找到她年少时候热爱的北方男人,跳舞,奔跑。而我的父亲离开伤心是非之地,和任何一个乱世中贫穷的乐师一样,只能到繁华的洛阳去讨寻生计。
东海郡(2)
第三种可能则更加平淡无奇,因我兰家祖祖辈辈都在东海郡生活,所以我的父亲可能突然地厌倦了,面对代代相传的充满阴影传说的祖宅,面对一成不变的沂水滚滚而来又充满厌恶地滔滔而去,甚至,更可能是穷困潦倒的乐师为了躲避债主的追踪,他抱着时年九岁的我,在一个暮春的清晨赶着牛车匆忙地离去,踏上了多年以前他曾经奔波过的,通往洛阳的道路,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少年,眉角飞扬眼睛闪亮,心中充满了对理想的渴望,然而,许多年后,年老的乐师抱着幼小的女儿在死去妻子灵魂的跟随下再次走向洛阳,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不可言说的悲伤,终于明白,这世上的任何不过都是一种妥协的退让。
这时候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你要去洛阳。他听着她稚气而充满幻想的声音,看着刚刚要升起的,属于乱世的,昏黄的太阳,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告诉她说,天黑了,快睡吧。
时为元康三年,遥远的皇宫中流动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大臣在那声音柔软的女人面前心怀敬畏的跪拜,北方鲜卑拓拔部蠢蠢欲动着分裂的前奏,而来历不明的外族汹涌地潜入中原,和汉人女子生下肤色诡异,发色暧昧的婴孩。但从洛阳流放的囚犯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能心怀凄哀地离开故乡,就在陌生的道路上见到了那辆奇特的牛车,不同于那些训练有素的车辆,它蜿蜒缓慢地前进着,从车中,隐隐传出卓绝超凡的调子,却故意在关键的地方弄出不和谐的回响。还有一个小女孩,她把头探出车窗,眼睛纯洁地看着荒芜的大地,对他们毫无意义的微笑,他们只好笑了,带着无奈和辛酸,问她说,孩子,你去哪里。
她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却笑道,你们从哪里来。
他们说洛阳。
于是她说,那么,我要去的地方,就是你们离开的地方。
我的父亲死在洛阳,在永康元年的动乱中他被来历不明的士兵杀死了。但他在之前就已经死去。
在洛阳,他渐渐变得对抚琴一无所知,只是机械地移动着手指,在一些死丧娶亲的日子中,或者在三月三,出现在一些附庸风雅的末流文人曲水流觞的宴席上,面无表情地弹奏其实无人聆听地乐曲,让他们自由地表演,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甚至连我多日的失踪也不闻不问。那时候我在史官杜彻的府中,喝他地窖中保存的美酒,弹棋甚至斗草。他面容俊郎无双,眉宇间有隐约的忧郁,低头看我,问我说,兰汀,你从哪里来。
我来自极远的东海郡。经过徐州,谯国,豫州,颍川郡,管城,迢迢千里的来到洛阳。这条道路是如此蜿蜒曲折。所以我能想象,当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他是怎样游荡着离开洛阳,看遍名城大川,忧郁着友人的死去。突然,听到人们赞扬嵇康铮铮绝骨,赞扬那难得再闻的广陵散——在一个雨天的酒馆,是在颍川,还是在管城,他说这都不重要,他大醉一场然后弹响那家族中代代流传的曲调。他说,这就是广陵散,它本是兰家所有,嵇康偷走了它,他让我永远不能被祖先原谅!他边哭边弹,琴发出瑟瑟鸣唱。他的手指被割得鲜血淋漓,难以动弹。
他终于狠狠地伏在琴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唱,那是一首难以辨明的古调:悠悠高山,汤汤流水,吟吟和之兮,知我者何哉。
无论我的父亲是否对我提起,我都相信他曾经这样哭泣过,然后他终于变得面无表情。性情温和,话语稳重,他的才华已经枯竭,他的手指伤痕累累。
我曾经背着他偷偷学习弹琴,那时候我们刚到洛阳,住在繁华的永康里,闻到美酒的馨香。我在他出门演奏的时候从供奉祖先的灵台下发现了一尾破烂的木琴,爬满了蛀虫,满是腐坏的味道。我用它弹出第一个音,他就推门而入,然后狠狠地摔了我一个耳光。他说,谁让你碰它的!我捂着脸看他,眼中饱含不解的泪水,于是他蹲下来摸我的头发,他说,兰汀,这琴是我兰家的传家之宝。绝对不能碰一下。即使是我死了,它变成你的,你也不能碰它一下。你明白吗——他已经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面容憔悴。
东海郡(3)
但他终究还是教我弹琴,那弦在我手指上跳动,瑟瑟作响。我看见他手指的移动就把它记下来并且弹奏了第一支曲子,让他连连惊叹,他说,兰汀,你如此聪颖,真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
我就想到那美貌孤独的歌妓,在异乡用生涩的语调演唱凄婉的歌曲。我想若那时候我遇见她,我就坐在她身边,悠悠弄响那来自遥远北方的歌曲,骤然之间,她便凄然泪下。
可是我的父亲从不允许我在外面弹琴,他说,兰汀,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会弄琴,任何人也不可以。琴是一种秘密,只属于你自己,所有的痛苦,悲伤,愉悦,离别,都只能自己承受。
所以,我从未告诉过杜彻任何。他问我会弹琴吗。我就摇头。他流露出隐隐失望的神情。后来他说,也好,或许一个不会弄琴的女孩,永远无法发现悲伤——我想这可能和那个他内心深处的女子有关,和悲伤隐忍有关。我也相信他的话语是正确的,因为,琴是言悲之物。我在多年以后,一个初秋的夜晚,流落他乡,再次想到他的神情,说,不会弄琴的女孩不会发现悲伤——因此我注定不是那个幸运的姑娘。
后来我的父亲死去,要我带着那尾他不愿意我触碰的祖传之琴快离开纷繁的洛阳,他抵挡着士兵的攻击,把一只早已经收拾好的包袱丢给我,说,兰汀,快走!快走!他的脸上带着悲伤,我不知道他为何收拾这包袱,是因为他早已经预感到那隐约的噩兆,还是,他始终盼望着在一个清晨,带着它们,回到那遥远的东海郡去——我不知道他最后的想法,他的头颅在我身后匆匆滚落。于是我抱着包袱跌撞着奔跑,脑袋中一片空白,甚至忘却了和史官杜彻最后的告别。我想他会想念我吗——我就是我的母亲,他就是她年少时候的情人,我们如此相互牵念却最终不得不分开,然后他终于忘记我,我,则嫁做他人妇。
我再也不可能在一个黑夜提着华美的裙子和他私奔,再也不可能见到他,因为我明了他从未知道我的真名,他只是在我身上见到另一个女子美好的幻象。我不知道她是谁,如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地爱恋着他。我只能看着他消瘦俊朗的脸,让自己微笑着问他说,你喜欢我吗。
一切都不过是自我安慰后的茫然。如同这天下那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
我们在洛阳隐姓埋名,过着大隐于市的生活,这一点史官杜彻永远也不能理解,他是一个贵族,即使死去双亲,零丁孤苦,却永远不需为吃穿发愁。他曾经问我说,兰汀,你为何总是如此快乐。我看着他微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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