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熊》第17章

也许是由于在这黄土坡上住得太久的缘故，她的皮肤呈土黄色，如同秋天的晚风在她的面颊上低徊留恋，缠绕不散，这浑然天成的肤色把她那栗黑色的眼珠衬托得闪闪发亮。她脸上的褶皱晴朗得像夏日清晨的小路，灰色的头发像一圈坚硬的牦牛皮，固执地罩在头上。一副麦白色的巨大贝壳挂在耳垂上，把她的两只耳朵拉扯得很长很大。
老妇人一见到我，立刻像熟识的故人那样迎上前来，突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停了脚步，然后大声吼道，女节——火盆——
她的这两声喊叫声震八方，整个场院里到处都回荡着叫“女节——火盆”的余音，那余音像猪尿脬一样在广阔的场院上弹来弹去，弹出一股子熟面饼子的气味。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母亲的那公牛嗓子，粗糙而又高亢。
在她声音还未落地的那刻，从中间洞口又跑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她颤巍巍地抱着一个陶盆，陶盆里燃烧着松树枝，发出哔哔勃勃的声响。
姑娘满头大汗地把火盆放在我跟前，她的脸上有层黑灰色的烟尘，眼睛红红的，像是被火熏得流了泪。
你——巫师严肃地盯着我，也大声喊叫起来，左手捏右耳朵，猫腰撅腚，从右往左转六圈——
我按巫师的说法转了起来，巫师口中又是念念有词：远方的亡灵，远方的冤魂，莫来我榆罔，莫害我榆罔——
我觉得头晕目眩，恍惚中似乎觉得嫫母就在我身边，她也抱着脑袋哎哟呻吟。六圈转后，我直起了身子，顿时天旋地转，踉跄着后退。
过火盆——巫师继续喊道。
我被夷牟架着走向火盆，稍稍定了定神，抬脚跨过了猎猎的火苗。身后，嫫母在默默地看着我，然后孤独地立在原地，嫫母就这样被我抛弃了，永远地。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喊了声轩辕——然后磨磨叨叨地与我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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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酋长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许多人都追问过我，当时是怎么从蚩木拿手里逃脱活命的。对此，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醒来时，我就趴在夷牟的背上，是他背着我跑到了榆罔城的。
后生们会接着说，你不会问夷牟吗？
我问过夷牟，但他只是龇牙朝我呵呵地笑，除此以外，我得不到任何关于我是如何获救的信息。
夷牟把我从大坟背到榆罔后，我顺利地从傻子变成了瘸子；在榆罔的窑洞前跳过火盆后，我顺利地从有熊变成了轩辕。
所有的榆罔人都把我当成了榆罔部落未来的酋长，包括将军大田和巫师岐伯。他们的想法也并不错，我的婆婆，也就是我母亲的母亲灵玉酋长已经很老了，她的牙齿已经全部掉落，吃不了肉，甚至稠一点的麦子粥都嚼不了。而我有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尽管她还把我叫成轩辕，无所谓了，她的眼睛已经很昏花了，哪里还分得清我和哥哥的长相。
但这样的荣耀并没有持续多久，先是巫师岐伯有了怀疑。他找到我的婆婆灵玉说，人们说轩辕神奇灵异，聪明通达，长得像大树一样挺拔高大，俊美漂亮，是个体力过人，武艺超群的英雄好汉，可眼下我们榆罔城的这个轩辕的弟弟怎么就长相丑陋，没有一丝聪明的迹象，更不像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啊。
灵玉婆婆眨巴了下眼睛，又动了动嘴巴，让舌头在无牙的嘴巴里打了转，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于是，巫师岐伯又找来夷牟，问，夷牟啊，酋长让你去大陈救轩辕的弟弟，你救回来了吗？
夷牟害羞似的红了脸，又不好意思地晃了晃低下的脑袋头。
巫师岐伯并不满意夷牟的回答，他把自己的脑袋凑近夷牟，眼睛直直地盯着夷牟的眼睛，说，你确定你救回来的那个人是轩辕的弟弟有熊吗？
夷牟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弄得不知所措了，眼神迷茫地看了看酋长灵玉，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巫师岐伯，然后还是点了点头。
哎——酋长灵玉叹了口气，接着说，要不把那个人叫过来仔细问问不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我被叫到了窑洞里。灵玉婆婆满含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然后问我，你知道八阵图吧？
我不假思索地说知道。
灵玉婆婆哦了一声，然后欣慰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巫师岐伯极不自然地挺了挺腰板，也不说话。
于是我的命运稍微有了些改变。
我独自一人享有七十多只羊和十几个农人的掌管权，这也使得我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当然这也是我人生的发迹。我终于像我的父亲少典说的那样成了人物头，至少在这七十只羊和十几个农人里，我是说一不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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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节
我又有了当年在城北村生活时的快乐了。
我继续着我的奔跑，无论到哪儿我都是跑着去。从每天太阳升起的那刻起，我就从窑洞跑到院场上，接着跑上土坡，然后跑遍整个榆罔城，我乐此不疲，跑得兴高采烈。我奔跑时，女节总会站在窑洞口静静地看我，她的注视让我更加兴致昂然，我挥汗如雨地奔跑在榆罔城的各个角落，跑得所有榆罔人都莫名其妙。
我喜欢上了榆罔城，尽管这里的天空中还是每天飘扬着黄土，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里，在这里我可以畅快地奔跑，而且这里还有女节，她是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
说到女节的美丽，榆罔城的人们各有各的观点。那些在路边饭铺闲坐的老人看见女节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说这女孩是榆罔城水色最好的一个了。老人们毕竟老眼昏花，他们只能分辨出女节特有的冰清玉洁的肌肤。女节的美丽其实何止于此？榆罔城的年轻男人主要是被女节的眼睛所打动的，女节的眼睛似一泓秋水，低头时静若清泉，顾盼时就是千娇百媚了，他们说女节的眼睛会说话，至于女节的眼睛说了什么话？他们又说不清楚了。
和女节熟络以后，我们天天一起散步，然后喋喋不休，她经常会告诉我一些发生过的或者从没有发生过的有趣的事。有一天，她要带我去玄女湖，说那里有更有趣的事。
在玄女湖边，我愣愣地盯着那不大的一个湖，湖面很安静，看不出一丝的异样。
女节说，这就叫玄女湖，湖里有很多的鱼，那些鱼如果游过来，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长着一张人一样的脸，有人一样的眼睛、鼻子和嘴。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女节，女节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安静的湖面。女节干枯焦黄的头发如同风中的野麦，她竟不会梳理头发。
见我也不说话了，女节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象牙似的整齐细密的牙齿，像一排光滑的小石墙悠然打开，使得从那里边滑溜出来的每一声笑声都像玄女湖的水波般闪闪发亮。
我又看到零零落落的一些可爱的小房子，它们星星散散布撒在树木葱笼的半山腰或者山峦顶端。褐色的土坡小路绵延而下，伸向每一扇永远敞开的窗子，苗条而悠闲的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漫步，在弯斜的栗树枝旁很有耐心地观赏日落。
我甚至听到了那些小房子里飘出来的悠扬的歌声，看到了灰白的墙壁上摇曳的婆娑叶影，仿佛那乐声正是从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枝蔓影像上边飘下来奔向我的。
女节把头转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动的阳光之下。女节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挡着我之外的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就像一朵盛开着的诡异的花朵，散发着异样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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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合部落
我的婆婆灵玉是这样的一副模样：她的多褶皱的面颊，宽绰的体态，她的引人注目的肤色和头发，她的如公牛一样强悍，一样悠远的嗓音，即使在满是人的场院上也是永远那么突出与显目。
场院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个叫石梁的澄合部首领正在慷慨陈词：榆罔城的男人女人们，澄合部落遭遇了不幸，澄合部落的男人女人们正在遭遇耻辱，大强盗麻格抢了我们的麦子，烧毁了我们的茅草屋，欺辱了我们的女人，杀死了我们的男人。我澄合部落，来求请英明的灵玉酋长，智慧的岐伯巫师，神武的大田将军，和你们英勇的榆罔城的男人们，帮助我们杀退麻格，抢回我们的麦子，为我们澄合部落的男人和女人们报仇。
戴着厚重头套的年轻的榆罔城男人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呜呜地大叫，像是麻格抢的是他们的麦子，烧毁的是他们的茅草屋，欺辱的是他们的女人。他们的母亲和妻子则使劲地掐一下他们的大腿或踢他们的后脚跟，让他们不要这么冲动，小心别把头套给弄掉了。
将军大田站了出来，站在群情激昂的榆罔城男人的面前，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