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第122章


·
高台外,细雨下得仍然不缓不急,汉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迟迟流去下游,青山伫立空蒙,远远望去,添了几许莫名的轻灵下,妩媚依旧。世间看着仍是原样,唯有汉水两岸被冲散留在草地上的铠锁铁甲,刀剑长槊,散发着刺眼的暗黑、殷红、和雪色寒芒,缭乱的颜色倒映着青青草地,虽寂寂无声,却仿佛能够在刺激着人眼视线的刹那,提醒着人们这里刚才是有过怎样一场浩劫杀戮。
我黯然,无力地望着眼前天地水苍茫。
汉水对岸,那西陵的城墙上,虽隔得很远,我却依然瞧见那隐隐飘动的白衣,那修长熟悉的身影,那纵使我看不见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着怎样忧伤和悲愤的眸子。
一缕笛声悠扬,美妙得如同云上仙籁,正悄悄漫飞汉水上方。
其声哀。唤心底同泣。
其声恨。唤心底同仇。
其声凉。唤心底同悲。
其声怨。唤心底同伤……
湑君的笛声,许久不听,再闻时却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无颜,恰瞧见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闪即逝的惘然。我叹气,伸手抚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觉拧在一处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着他,轻轻笑了:“饶他一命?就算是为了阿姐。”
无颜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后,点头,轻声叹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说不下去,摇摇头。
昔日兄弟,如今仇敌,何苦?何苦?
·
纵是魂伤之战,白朗此次却是战而首功,其余将士虽因目睹汉水之威而心有余悸,却仍不忘欢呼喝彩一番。毕竟比之梁军无辜入侵我齐国山河,毁城亡百姓的行径来说,此番战,是雪耻之战,是轮回之战。
回到行辕,时已酉时。天渐暗,而雨渐停。头顶乌云轻轻飘散,不多时,竟露出一连数日阴沉雨天后一个霁朗无暇的夜空来。
有月弦弯,皎洁的银色自天边缓缓升起,照得人眼发晕。我站在帐外仰头看了半日,直到脖颈酸痛却还是不肯低一低头。
倏然有人站在我面前,过高的身形压得我眼前一片阴影,我转了转眼珠,移开视线看着他。
“看什么?”无颜疑惑地抬头望望天空。
我抿唇,手指点了点:“月亮。你说今夜景姑浮会不会赶到西陵城下?”
无颜垂首瞅着我,眸光一闪,似这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来了,也不怕。”
我扬手揉揉脖子,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点头:“嗯,自然不怕。”
他不再言语,只微微一笑,拉过我的手,带我走入行辕。
·
戌时。
远方鼓声隆隆,号角急促,似是调兵布阵的声响。我蹙眉,心道:隔着汉水还能有如此大的动静,必是湑君要倾全城之力决一死战了。
这么一想,我难免心急,转眸过去,却见无颜依然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一卷竹简,面色安详,目光专注。
“你听听!”我扯他的衣袖。
无颜扬眉,话语淡淡:“听到了。”
“湑君他要战了!”
无颜抬眸,看着我:“那又怎样?经下午一战,他的士兵对汉水已破了胆,湑君聪明人,断不会拿士气开玩笑,我若不渡汉水,他怎么也战不成。”
我奇怪,瞪他:“你不是说夜下破西陵?”
无颜懒懒翻书卷:“时候未到。”
我语咽。
他看了看我,而后手指一伸挑挑塌边的灯芯,捧过竹简,翻身倒下。我本以为他要继续看书,谁知那书简被他匆匆一瞥后随即啪嗒一声落下,准确地覆在他的脸上。
“我睡会。待会樊天来了,叫我。”一声慵散的咕哝,他侧过身子,背对向我。
我听着哭笑不得,眼见敌军正调兵遣将、依山旁水地布阵排兵,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去睡觉?可转念一想他的智谋和心思,我深深吸了口气,虽自己急得心神不定的,却也知自己可以相信他。也应该相信他。
我起身吹灭灯火,步出帐外。
汉水对岸火把漫天,缭绕跃动的光亮下千面锦旗迎风铺展如烟云团簇,红色铠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万众,盾甲槊戈,弯刀冷箭,每一处锋刃凝结一丝光焰,万千聚集下,那芒芒气势就可熠然耀目。西陵城墙高耸坚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烟翻腾直冲云霄,染得那方浮云乌沉欲坠。
我看着,暗自思量:这城急求救的信号虽发得出去,郾城那边的南梁朝廷就算有心救援,怕也是无兵可派……我转眸思思,忽又觉不对:算漏一人,离西陵最近,最危险的,当数景姑浮。
我不自禁又抬头看着天上皓月,想着那匪夷所思的偃月阵法,出神。
耳畔有鼓号声鸣响,我听了听,竟是我方营中派遣晚膳的号角声。
呆站了片刻,我转身回到帐内。
无颜自有他的安排,我再乱再着急也无用,如此一想,虽觉无奈,心倒是定了下来。
·
内帐里灯火已灭,墨玉屏风隔着外帐的光亮,光晕朦胧。偶有夜风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风撩起的帘帐空隙间疏疏洒入,银色虽细碎,却点点照清了眼前的视线,也点点映透了软塌上那人身着的明光铠甲。
络璃锁片薄而湛芒,触摸上去,冰凉如水,锋锐寒人。
我伸指轻轻取下了覆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刚要蹑脚离开时,手臂却被人拉住。
“醒了?”我惊得扭头。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面庞上睡意深深,他皱了皱眉,闭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我回去,拉着我倒在他身旁,而后双臂环过来,拥住。
“你……”我小心翼翼地挣扎一下,垂眸。
身边那人将脸压在我脖颈处,呼吸悠长,容颜静谧,分明又自入睡。我眨了眨眼,任他抱得死死地,不敢再动。
帐外喧闹而又紧张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我无措地透过掀起的帐帘望着远方那幽蓝深暗的夜空,独对着那轮弦月发呆。
睡梦中的无颜轻轻动了一下,忽地抬了头,伸手捧过我的脸靠近他的胸膛,而后又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络璃硬冷,抵得我的肌肤隐隐作痛,可是隔着那厚重冰凉的铠甲,我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得仿佛苍穹寰宇尽纳其中,世间沉浮,在他面前,原来都是不堪一提的过眼云烟。
念及此,我眸光倏地一定,静静看着天上明月,心绪骤稳。
斗转星移,月夷光稀。
那偃月阵法……
我凝眸,刹那间脑中忽有所悟。
·
帐侧漏斛时指亥时,帐外声响稍定。忽地空中响起一声明亮急促的锐啸,我瞥眸,看到有我军报信的金箭明火自苍天朗月前斜斜飞过。骤而帐外有战鼓雷动,马声嘶鸣,更有铁蹄踏踏自后方由远至近,奔袭而来时,山岳颤微。如此气象,怕是来者有上万之众。
“无颜。”我怔了怔,下意识地扭头去喊身边的人。
狭长的凤眸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厉色锋芒在那漂亮的眸子间隐隐滑动,他先是拧了一下眉,而后又舒眉微笑。我正要再问时,他却立刻起身放开我,下榻披好斗篷,拿过佩剑。
我随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后方来了大批军队。”
无颜接过茶杯,点头,神色淡定:“别担心,那是侯须陀带来的两万骑士。”
我惊了惊,诧舌:“他不是在平野?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不见?”
无颜饮尽茶,勾唇一笑,将杯子递还我手中,道:“侯须陀下午来西陵时,正碰上汉水决堤,那般大的声响下,自然人人不觉后方有人来援。”
我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
无颜侧眸,看了我一会儿后忽地笑了,柔声:“你怪我瞒着你?”
我摇摇头。
他眸光一动,向前走了一步刚要靠近我时,帐外樊天洪亮的声音却响得突兀:“侯爷!有报。”
无颜抿唇。
我转眸看看塌侧我的铠甲,问他:“这战……我能去吗?”
无颜笑了,问:“怎么?不放心我?”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道纵是再有把握的战,但凡利器相对,我总是不放心。
他挑挑眉,望着我,眸色清朗:“那就换衣服。”
“好,”我开心得笑,刚要转身去换盔甲时,想想,还是把他先推出了屏风外,“你到外面等我。”
他又皱眉,表情看似无奈。
我迅速换过铠甲,拿过弯弓,背上羽箭,出帐。
外帐烛火荧荧,摇曳的光影下樊天揖手在禀:“金箭明火在东西两边同时发出,蒙将军在汉水上游再次堵住了水流,亥时三刻,汉水水位可低至让我军淌马过河。白将军率五千骑士已绕道梁军右翼,侯将军率两万玄甲军按指到达,正侯命行辕外,听候豫侯指示。”
无颜沉吟一会,忽地言词一转:“晚膳诸将士吃得可好?”
“按侯爷的吩咐,今晚膳食热饭佳肴,将士们吃得开心畅快。侯将军也言,他军中今晚膳食也厚于素日,不再是军食冷羹,皆是热食。”
无颜笑:“如此便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