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第153章


“怎会?”我一言泪下,心酸心疼,只知使劲力气跑过去,俯身紧紧抱住他,连连安慰着,“娘亲怎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娘亲怎会那般狠心?娘亲不会,不会,不会的……”
幼小冰凉的指尖抹上我的面庞,轻柔擦去我泪水的瞬间我开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将来长大了定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于是心怜心喜,我抱住他,更不愿放手。
“娘亲,”他低低开口,小声地,语气怯怯仿佛已孤苦无依,“可是爹爹不要娘亲了,娘亲……也要不起孩儿了,对不对?”
我闻言心恸,僵住的那一刻,他却趁机挣脱我的怀抱逃开。
“娘亲不必伤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儿,下辈子……”
下辈子?
我一惊抬头,却见那模糊成一团的弱小身影已飘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却调皮地咯咯一笑逃离我的指尖。
“娘亲,记得下辈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雾间,声音清脆传来萦绕耳畔,我听着,只觉随着他叮嘱言词入耳的时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脚下动不得,我倒在地上,无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殇离之难舍难断。
下辈子?下辈子要待何时?
我的孩子……
无颜,我们的孩子!
我抱臂无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却又无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却又无声,泪水掉落不断,湿衣冰冷,寒气入骨肆虐窜行,冻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胧间,有人弯腰抱起我,用温暖的手掌慢慢抚摸着我的发,用低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我闻言抬眸,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
“记住了?”他再问,语气急切激动。
我直直盯着他,冷冷笑着,不言。
他低下头来,额角抵住我的发,柔软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时是那般地真实:“丫头,你是不愿,还是不信?”
我缓缓摇头。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渐用力,我忍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离开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国书嫁我于晋穆,如此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颜?
“记得等我……”他软下声,似嘱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摇,正待问清他嫁娶之事时,他却又陡然不见。
满目仍是迷离,浑浑噩噩,不知所在。
飘行不定,踟躇徘徊,许久,当我悲伤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这般耗费而尽时,指尖却一暖,有人在雾瘴间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渐渐脱离那层我跃不出的浓雾。
“去哪?”我痴痴地问。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里低低道:“夷光。”
就是这样的呼唤,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不舍,一声难忘,好似带着穿破灵魂之隔直直唤入我脑海的魔力,就像当初楚丘之死后那般,那不断呼唤我、深沉微哑的嗓音中,有痛相随,有苦与共。
·
睁开眼,入目光线昏暗飘摇,窗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淅沥沥轻响不断,凉凉的水气绕得竹舍愈发清冷。手被人握得紧紧,我侧眸,瞧见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颜。
鼻息悠长,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温润的面庞已然失去那飞扬得意的神采,脸色隐隐发白,瘦削下去的双颊在晕黄的灯光下浅浅勾勒出一个愈发孤峭刚毅的弧度,长发凌乱披散在肩,黑色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困苦。
我看着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义深重得不堪背负,非得要我到了面对他已然到了心乱如麻、纠缠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满意?
我闭上眼眸,轻轻叹息。
腹间依旧隐隐作痛,牵动着我的心也阵阵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脉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离开了。
有我这般的娘亲,有无颜那般的父亲,出生在这个乱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无颜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亲未曾闻喜,更可恨他无法得知丧失之痛。但,只要我一人承担,或许也好。他有他要担当的,那些比丧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说无颜舍得,我何尝又不是?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抚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动作轻柔得仿佛我的孩子还在那里,慢慢地成长着……
泪水自眼角无声滴落,我闭紧了眼眸,虽是最难处最难受的境地,我却残忍得不愿让自己再软弱一分一毫。
越软弱,越易受伤。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只能选择愈挫愈勇、愈伤愈笑。
我虽憎伯缭为人,却也知他这话是在真正地提点我。
智人一语,谶言千机。
·
挥袖拂开沉睡散轻轻抚过晋穆的面庞,扶着沉睡过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费力地起身,双脚落地的刹那身子虚弱得直叫我摇摇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稳了呼吸,我提气运转周身,自怀中取出恢复体力的药丸吞下后,方踱步去一旁拿丝帕湿水覆上面庞。
冰凉的水意渗透肌肤,激我的神思顿时清明。
我回头瞧了瞧睡着的晋穆,想想,还是自长袖里取出一方干净的丝绢湿过水,而后走去塌旁缓缓擦上他落魄疲惫的脸。
容颜年轻俊朗,紧蹙眉宇间的烦恼忧愁却早不是我们这般年纪可以承受得起的。
乱世下,王族中,任谁都是这般。
想起他说过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及他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却轻轻一动,手指伸来握住我的手腕,呓语模糊:“夷光……”
我闻言愣了愣,手要缩回时,他却拉住不放,剑眉一时拧得更紧,薄唇轻抿仿佛已有怒气和急意。
我叹口气,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不再动弹。
房里,烛光嗤然一裂,爆出一个绚烂的火花。
我凝眸看着窗外瘦竹浓浓压上白纱的厚重阴影,想起远在金城那个爱竹爱酒爱美色的风流公子,一时黯然。
今夜,不知他过得如何?
·
半日过去,晋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挣脱开他的手,替他拉好敞开的衣襟,刚盖上薄被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清灵尚带孩童之气的声音在外小声响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晋穆,哑然。
“夫人……”待她再要开口时,我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撑着素绢竹伞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瞳眼晶亮璀璨,肤色白皙细嫩,衬着一身飘逸白裙,黑夜里,那容颜清秀非常。
“主君说夫人今夜想必会醒,特让迟风来请夫人去药庐,说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东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晋穆,也不出声,只微一颔首,轻轻扣好门随她离开。
迟风另带一把伞,见我就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着,忙撑开伞塞到我手里,望向我时神情关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虚弱,怎能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问:“谁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说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难治之症,公子带你到药居治病。难道迟风叫错了?”迟风迟疑,眸光飘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尴尬又觉哭笑不得,她这般一问,倒叫我无从答起。
我道:“别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儿,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迟风打量着我,面色困惑。
我看着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闪的眸光,心神一动,这才记起自己是一头白发……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愿再解释,只轻轻道:“走吧,去药庐。”
迟风低低一应,也不再多问,转身带路。
·
雨夜,山间安寂。
药庐里灯火明亮。
行至药庐前,迟风止步:“主君只传姐姐一人,药庐是禁地,迟风先退了。”
我点头,将手中的伞交还给她。
门扉半掩,普通至极的环境看不出被称之为禁地的森严厉害在何处。我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门扇的刹那正待唤一声“师父”时,抬眸,却见端坐屋里层叠竹简间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容颜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轻男子。
“惠公?”
男子闻声回眸,放下手中执握的竹卷,看着我,言词冷冷:“怎么,不愿叫我小舅舅了?”
不称寡人自称“我”,看似亲切,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让人瞧得冰凉入骨的寒气。
我抿抿唇,望着他许久,不作声。
他撩了长袍站起来,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张冷俊孤寂的面庞,靠近我时愈发压人心境。“你师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为你出山寻药草去了,明日回来。”声音淡淡的,不觉喜怒。
我“哦”了一声,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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