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32章


然而,李选侍的担心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来自我们人所共知的常识。不过,皇太孙从客奶奶那儿吮吸到的,千真万确是奶汁,粘粘稠稠的女人的奶汁。在客奶奶入宫最初的那些天,一个专职料理皇太孙膳食的公公就偷偷尝过一小口,对此,除了皇太孙本人,他比谁都是更有体会的。
说起来也很可怜,这太监尝到的,其实还不是一小口,而是在给客奶奶端去鲫鱼煨汤时,耍的一个小动作。客奶奶刚给太孙喂完奶,而他还躺在她怀里就咬着*睡着了,一线奶汁穿过他弯曲的嘴角,无知无觉地滑下来。太监躬身把鱼汤放到小桌上,趁机用手背在客奶奶胸前蹭了一下子。退出屋去时,他把手背举到嘴唇边上舔了舔。这个小动作没甚么特殊的意义,的确只是一个小把戏——宫中寂寞,而公公寡欲,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如何打发长日呢?这既是近似*的满足,也可以向别的公公和宫女们津津乐道,炫耀自己有几分夺食虎口的刚勇。然而,今天这一舔,却让他有一点发懵。他舔的奶水应该不少了,除了客奶奶,还有别的奶妈的,甚至还有太子妃和几位侍妾的,都没有给他的嘴唇和舌尖留下特别的记忆,都挺平常的,也挺正常的,是温吞吞的奶味和水味。但,客奶奶的不一样,很稠,近于胶汁似的的粘,还有让人迷迷糊糊的味道:淡淡的如烤焦的花生米和刚出锅的熟肉香。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卷 闯入者(10)
有好长一会儿的时间,这个公公都坐在午后的厨房里独自用舌尖回味着。他是个无聊的公公,但也是有着心事的,也就有能够安静下来寻思事情的时候。他很平凡,也可以说很卑贱,嗓音尖细,面白无须,和所有下层的公公并没有两样。不过,他蓦然间也会涌起一点儿不甘只做奴才的念想。做公公的时候,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在此之前,他是北直隶肃宁乡下的瓜农,是有一房媳妇儿,一个闺女的。媳妇儿白白嫩嫩,闺女就像年画上的人儿,他左看,右看,心里没有一天不是舒坦的。他种的大南瓜沉甸甸,个个都有三、五十斤重,而且口感面软、味道很甜,这在黄河北岸都是有点名声的。但他的技艺别人学不到,种好瓜,他凭的的是鼻子和耳朵。每一天傍晚,下露的前后,他都要到瓜地里去瞅瞅,他不仅用指头把瓜敲一敲,还趴在瓜身上,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甚至还拿舌头舔,就像在炕上侍候他的热哄哄的女人:瓜熟到几成了,需要浇水吗,施肥吗,还是该往沙地上挪一挪?整个黄河的北岸,没哪个瓜农的分寸有他拿捏得这么炉火纯青的。秋天瓜熟了,遍地磨盘状的南瓜都结成桔红色,还扑了层粉嘟嘟、薄薄的白粉,静静地躺着,映射着秋天的阳光。来他地里收瓜的马车一架接一架,都像载走了一车一车的金子呢。然而他知道,自己哪曾有过一锭金子呢?除非他有良田一百亩!后来他真的发狠租了八十亩瓜田,借钱买了八十亩秧苗,有心要让闺女出嫁时头上能插一股金钗。然而,那年的夏天一直都在落雨水,雨水落到立秋,再落进白露,瓜都烂在地里了。烂在地里的瓜,就像一场血战后横着竖着的,乱七八糟的尸体,雨水收了,太阳和苍蝇、蛆虫都来了,整个河北,都飘着一股股挥之不去的腐烂味。
债主上门收债,他就夺门逃了。债主哪里肯放,驱赶着一帮奴才和狗穷追不舍。就这么一路跑着,他居然就跑进了北京了。债主的人和畜生都已经累了,但还在后边跟着,不依不饶。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一瘸一拐跑到正阳门下,正是薄暮伤心时分,问卖大碗茶的老干娘,“人要是被追苦了,躲哪儿最稳当?”老干娘疯疯癫癫,朝北一指,“就那儿!”——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一指,日后把社稷江山都戳出了一个窟窿来——只听鼓楼上“啵”地一声暮鼓响,他顺着老干娘的指头望过去,隔着空旷的正阳门大街,望见的竟然是巍巍而又渺渺的紫禁城。他啐了老干娘一口唾沫,骂道,“老东西,你还忍心耍俺吗?那是天廷了。”老干娘咧嘴一笑,“进了天廷,谁还敢追你!”他咕哝了一声,身子差点就跟泥似地软下来……随后,他攒了最后一口气,狗一样爬进了紫禁城:在午门的门房里,用刀子从*割下了血淋淋的根。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李进忠;后来,他以另一个名字在时间里永远地留下来,这就是“魏忠贤”。
这是万历一十七年的事情,魏忠贤回不了头了。甚至,他不敢回头去想一想,他逃走后,留在家里的媳妇儿和女儿怎么了。这其实是不用多想的,债主如愿地把他的媳妇儿、女儿像收成熟的瓜一样,一架车就同时载走了。他的土墙、茅屋被推平了,瓜田第二年都种上了玉米了,秋收的时候,密密实实的玉米林散发出粮食醇厚、动人的气息来,仿佛河北从未有过一个种瓜的李进忠。“李进忠”就如他割下的男根一样,被扔到了某个角落,喂了野狗、野猫了。
第五卷 闯入者(11)
我们通常都相信,公公对女人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的,即便扔一个皇帝的妃子给他抱着睡,也跟抱了一床被子、一头母猪是没有两样的。何况,他们大都是十一、二岁入的宫,他们从没有抱过女人的经验。就是在这点上,魏忠贤是和他们不同的,他有过媳妇儿,就像熟悉南瓜一样,他熟悉女人的秘密。在割去男根后,他努力地要把媳妇儿和女儿遗忘掉。遗忘是需要时间的,而宫里比别处更多的,就是时间和寂寞,就连树叶从树梢飘下来,阳光从虚开的门缝漏进来,都要比别处更慢些。他在慈庆宫的尚膳监做工,劈柴,挑水,淘米,做饭,也去集市上采买肉食、菜蔬、水果,以及时令的鲜花。后来他掌勺了,他琢磨太子的口味,妃子的口味,还有侍妾们的口味,他发现在这个弥漫着冗长的黄昏气息的地方,主子们最顺口的食物,是喝汤。喝汤的好处,是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的气力,而文火煨汤本来就像是一幅暖*调的旧画,恰到好处地融入了慈庆宫缓慢的节奏中。魏忠贤差点翻烂了大内的膳食秘籍,学会了熬制各种各样的汤。当他把头一次次埋在蒸汽之中时,一年年就这么流了过去了。他的确不会再去想到种瓜时候的事情了,也不会去思念女人了……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顽强地保留了一点女人的味道:媳妇儿冬天靠在炕头哺育女儿时,土屋里弥漫的她的奶味,她腋下的汗味,还有她身体把被窝烘出的棉布味,这是曾经让他快乐得发痛的味道。这味道成了他的一个痂,抠也没法抠掉了。
皇太孙,即日后的天启皇帝出生时,魏忠贤已在宫中度过了一十六年了。那一天午后,在舔了一口客奶奶的奶水后,魏忠贤独自坐在厨房里,这和他一十六年来,在寂寞中消磨时光的方式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一次,他用舌尖在回味,回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蓦然抬头的时候,有点惊讶地发现,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和从前的阳光不一样,它像一把锋利、细长的刀子,落在地上,跳上灶台,再掠过吃饭的桌面,扑上了对面的墙壁,把这间暗淡的、了无生气的房子,有力地切割开来了。魏忠贤心里一动,再次涌上一点念想来,有些看似坚硬的东西,譬如石头,铁器,规矩……这些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其实也不是不可改变的。
三六
黑妃还没把魏忠贤的故事讲完,我已经又蜷在她有淡淡鱼腥味的怀里睡着了。我后来才知道,奉了皇后懿旨的侍卫们在夜色中催马驰入积水潭的扫叶林,用马的前蹄破开了葫芦庵小小的山门。老庵主坐在佛堂的蒲团上,平静地捻着珠子,似乎正是在等侯他们的到来。在另一只蒲团上,坐着披着长发、面无表情的丹桂,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长明的油灯照在佛身后的红布幔上,满屋都漂浮着红色的气尘,队长跨前一步,朗声宣示了皇后的懿旨。老庵主一直听着,没有抬眼。她的面容不像是得道的高僧,如果不是光光生生的头皮,和那一袭青色的袈纱,看起来她和一个健硕的农妇没有两样。事实上,她每天都带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弟子,在庵后的菜畦里劳作,她们的吃穿,都取自自家的一把锄头和两只手。老庵主沉默了一小会儿,淡淡道,“你杀了她罢。”队长说,“娘娘要活物。”老庵主说,“那你先杀了我。”队长拔出刀来,踌躇片刻,反手挥了出去,老庵主念了一句:“我佛慈悲。”刀锋首先削断了丹桂乌黑的长发,然后是她苍白的颈子,那颗头就从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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