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完结篇》第32章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倚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个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她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着一块选好的炙猪肉,要她切净瘦的部分。
“郎君要净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着,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9)
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肉交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着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潮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着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4。斗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种诗歌描绘的凄凉,直到我进入西京大内,才深切领略到。
洛阳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国朝陪都,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承汉唐衣冠遗俗,国朝士大夫亦偏爱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因此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
但皇帝驾幸洛阳的机会并没有士大夫们多,往往只是在朝谒诸帝陵寝的时候才顺道前往,少留短短两三日,因此西京宫城受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东京大内。隋唐延续至今的宫室已有不少残损,国朝皇帝也无意大修,管理维护大内的官员使臣大多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修葺,常拆旧房两间修为一间新房,到如今宫城规模已大大缩小,不复前朝盛景。
断壁残垣多了,这里也成了荒草昏鸦繁衍的乐土。我到达之时正值黄昏,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内侍引我至我将栖身长居的宫院,推开院门先就听见一阵鸟儿扑啦啦扇翅膀的声音,那些被惊动的黑羽鸦雀相继飞上叶落殆尽的枝头,看着我们踏着厚厚一层枯叶入内,它们又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过头去,用它们那单调得理直气壮的“嘎嘎”声朝着西风鸣唱。
在我聆听这鸦鸣之声时,老内侍摸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一间宫室门上的锁。推门之后他先挥动拂尘,扫去梁上悬下的蛛丝,才示意我进去,说:“就是这里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里清理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又过了几天,一位新结识的洒扫班内侍到我这里来,一见这情形便笑了:“这么干净,还按东京的习惯打理呢,你一定是还想着要回去。”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内侍跟东京的也大不一样,颓废而懒散,自己的居处和所司的宫院都杂乱无章,而他们也欠缺清理的动力,就算干活,也只是在有都监在场之时才摆动两下扫帚。
“扫那么干净干嘛呢?反正天高皇帝远,官家又看不见。”他们说。
他们基本都是犯过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东京,无人关注的人生也像宫城一般,随着岁月流逝日趋荒芜,似乎活着的意义就只是抛开扫帚,眯着眼睛,躺在有阳光的庭院里偷懒。
我没有把太多时间用在和他们闲聊上,虽然他们对我以往的经历很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终日只知持着扫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干净的院落,就像我现在的职务所要求的那样。
嘉祐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样在大殿前扫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头,怕扬起的尘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这一举目,看清他面容,一时竟愕然。
他温和地微笑着,唤我的名字:“怀吉。”
我又惊又喜,手一松,扫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张先生。”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0)
张茂则如今的具体职务是永兴路兵马钤辖,在京兆府长安掌禁旅驻屯、守御、训练之政令。他告诉我,此番是作为永兴路进奏使臣,还阙贺岁毕,依旧回长安,途经西京,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便来看看我。
我请他入我居处,想出门备些酒菜,却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饮酒,更不喜荤腥之物。我这里刚巧带有一饼今年皇后所赐的小龙团,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无所喜,唯爱饮茶,也就答应,立即寻出茶具,以待煮水点茶。
张先生从携带的行李中取出小龙团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银制的汤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鹅溪画绢茶罗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盏,皆世人推崇的极品点茶器皿。
“这些也是皇后赐的?”我指着茶具问他。
他摆首,道:“这是官家赐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应以一笑:“还早。”
他不再多说,我也不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一刻只沉默着看他刮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了捶碎,然后取出适量置于那舟形银茶碾上,开始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
龙凤团茶是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茶饼上印有龙、凤纹样,大龙、凤团茶一斤一饼,这种小龙团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转运使时选北苑茶之精细者所制,一斤十饼,而一年所贡也不过十斤。茶色乳白,这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张先生见我看得目不转睛,便浅笑问我:“你如今点茶技艺如何?”
我低首道:“难望先生项背。”
他一顾剩余未用的茶饼碎块,道:“你也来,咱们斗试一番。”
我一时兴起,亦未推辞,也取了些茶块碾磨,随后我们二人各自在茶炉上煮水候汤,准备斗茶。
候汤之时我们均以茶罗把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一一熁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我执一把竹制的茶筅,张先生则持一柄银匙,各自在注汤的同时往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我们动作相似,每个环节完成的时间也相去不远。其间我几度偷眼观察张先生举动,而他则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并不曾顾我一次。
茶叶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许米粉,击拂之下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沫饽乳花,周回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乳花先行消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茶具,把茶盏正置于盏托上,并列于一处,静候斗试结果。
我用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着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而张先生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朴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着呈放射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精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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