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第19章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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