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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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日头已然高照,晏起的妖王钗玉横斜,松松一个髻偏云乱挽,犹自不明眸,闭着眼叫钱来进来服侍。
一盏漱口茶,太冷;绞干了的脸巾,太热。诸事皆不顺心合意,百般挑剔的妖王沉了眼,唬得伺候的小厮战战兢兢,“吧嗒”一下跪在地上,半日不敢抬头,只看到妖王那一方苏锦的衣角唰得在他眼前拂过,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凌云高冠垂下的珠绦微晃,颜渊从他眼前走过了,小厮这才松口气,跪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是如同以往那般的伺候,今日怎么就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
早膳时侍女奉上龙井茶来,喝一口,茶香不够轻浮;捧上黄金糕来,吃一口,炸得不够酥脆,真真是百般不满意,妖王将茶盏一摔,侍女小厮哗啦啦地就跪了一地。玲珑心窍的钱来转了转眼珠,壮着胆子小心地上前问:“王,是不是叫今朝仙子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渊愣了一愣,是了,不是她,那些个服侍的人都不是她,不是那个安静固执的侧脸,不是那副寡淡无趣的眉眼,不是那身渺如尘埃的灰衣。不过是一天没在他眼前伺候,竟会觉得凡事皆不合心意,仿佛只有她绞的脸巾才不冷不热刚刚好,只有她泡的茶水才沁人心脾正香浓,那不言不语的仙子好本事,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就润到了他心里去,悄无声息地就织出了一张绵密的网,密密地将他的心笼了起来,如菟丝攀上苍木,缠得人心发疼。
颜渊兀自发愣时,钱来揣摩对了主子的心意,正得意洋洋,高兴地上前一步:“王,我这就把她叫来?”说着,脚就跨出了门槛。
颜渊回过神来,一声厉喝:“回来!本王准了吗?!”谁说非要今朝不可的?他妖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个侍女小厮,巧手者有之,貌美者有之,乖巧者有之,温言软语温香软玉,个个都可着他的心将他伺候得高兴,谁说他心心念念只能认准今朝一个的?
“钱来,进来伺候磨墨!”抛下一句话,怒气冲冲的颜渊进了书房。
“咯吱咯吱……”砚石摩擦上砚台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突兀得有些刺耳。
提笔欲写的妖王皱紧了眉:“钱来,小声点!”
“是,王。”钱来委屈地放轻了手下的动作。
“咯吱咯吱……”那声音小是小了,却也未免太小心造作了,刻意放轻的声音像垂死之人的呼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听得人一颗心也随着那声音忽上忽下地吊起放下。
心浮气躁的那个谁“啪”一下将笔摔进了笔洗,溅起一圈水花:“把今朝叫来给我磨墨!”
跟在钱来身后进门的今朝有些喘,因赶得急,脸也是红扑扑的,倒比平常生动了一些,钱来知趣地退下了,书房里就剩了两个人。
颜渊冷冰冰地说一句磨墨,她便安静顺从地走到砚台前,同样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回听在耳里却说不出的舒服。烦躁的一颗心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也就专注到公事里头去了,刚批完一本案牍,觉得口渴,正欲转头要水,早有人奉了一盏清茶到他手边;批着批着,忽然想起前头有本公务有些差错,正要回头去翻,那人也早把那叠案牍挑出来递到他手边,连折页都是按着他平日的习惯,折一角,再往回叠一叠。无微不至,清楚他一切的细节习惯,仿佛就是可着心替他打造的,颜渊几乎要以为她比自己还了解自己。
“你……以前替我磨过墨?”实在忍不住了,他问。
“……嗯。刚开始,迟桑还未化作人形,我和他就在书房陪你,我磨墨,他捣乱;后来,他化作了人形不愿意呆在屋里,就剩下我,还是给你磨墨。”
“迟桑是谁?”
“他……”今朝一愣,欲言又止,垂下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色,“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你忘了就忘了吧。”反正连我都忘了,打听迟桑又有何意义?
颜渊盯着她看,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可就是这么一段不重要的记忆,却值得她甘愿背负六百年地府的刑罚去偷紫灵珠,却让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千里迢迢一路追过来,说什么不重要?他不信!
“今朝,”他忽然说,“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啊。”她吃惊地抬起头,刚好撞上那张脸,修眉、凤眼、高鼻、薄唇,俱是她在熟悉不过的,一错眼,六百年倏然而过,容颜依旧是那张容颜,可褪去了清雅高贵的韵味,如今这张脸上,那微扬的眼角透露出的只有傲气和艳色。
“我想知道以前的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的事,以前有什么事呢?从头回想一遍,只有平淡如水,以前的他沉默寡言,她不擅表达,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唯有的几次罗纬春事,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心酸,本该是同心同体的两个人啊,却偏生被砍去了一半。
于是只能说:“从前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这样的回答,再配上那样晦暗颓然的表情,一刹那间颜渊只觉得左胸微疼。想知道以前那些他参与过的往事,从前的泊玉是怎样的,如今的颜渊不知道。如今的颜渊却是怎么也体会不到当初的泊玉看着今朝时的心情了。
妖王难得好心情,对话也就断断续续进行着,“今日去了哪里?”他随口问,状似不经意。
“没去哪里。”她顺口接,神色很自然。
颜渊看了一眼今朝极力想隐藏起来的血渍,冷冷勾了勾唇角。
她有事瞒着他。
她每次自外归来,便是伤痕累累,纵然事先处理过了,那血腥味却怎么也逃不过颜渊敏锐的嗅觉。白泽曾有一次说起今朝,说是十分老实的一个人,可如今却也学会了撒谎,原来这六百年,不单是他,其实她也变了。
“是吗。”她有心欺瞒,他便顺着她的意,淡淡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日,恰轮到沙棠做东,帖子送到妖王府中,说是手下舞女新编了一支舞,自然是不能入妖王的眼的,只不过看她们一个身段罢了。
捏了帖子去找今朝,不可一世的妖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王要去一趟猫族。”说完却不走,扬起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看,似乎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今朝傻乎乎地看着他,看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半日,才茫然地应了一声:“哦……走好。”
十指将那请柬揉得稀烂,表面不动声色的妖王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这么不懂人情!她以为他何必特意来和她说这一句?但凡伶俐些的,便该恭敬地低下头说一句“请王带小的去见识下世面”,偏生她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说什么“走好”,难道非要他开口请她一同去么?傻子、傻子、傻子!
心高气傲的妖王冷了脸,拂袖转身,宽大的袖子恰甩到今朝茫茫然的眼睛里,她低低地惊呼一声,想闪躲,却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石凳,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挣扎着抬头看时,那人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留给她一个飞扬跋扈的背影。
猫族的舞女确实有一副好身段,丝竹声声中纱衣轻飘,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抹红肚兜和一截雪白的纤腰,红衣如火,肌肤似雪,撩拨着人心,更有那如丝媚眼,清凌凌地如一汪清泉中的柳叶刀,真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哎,我说,沙棠府里的舞女就这么粗陋,这么入不得你妖王的眼啊!”川絮玩味地瞧着对面颜渊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双手掌还在摩裟着怀里舞女滑腻的腰。
“可不是,我们这是邀你来玩儿的,不是邀你来给我们添堵的,你这一来就阴沉着一张脸做给谁看呢?笑一笑呗——”暗陌咧开了一口白牙,露出一个咧到耳后根去的笑容,“——笑一笑。”
主人家沙棠懒洋洋转着一只酒杯,发话了:“妖王可是有何心事?”
颜渊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没有。”眼前明明是舞女细白的腰肢,可不知怎的就变作了她撞到石凳跪倒在地还揉着眼睛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撞到了石凳,若是膝盖,那是一定要起一片乌青了,许是伤到了骨头也说不定……石凳,是哪个不长眼的把石凳放那儿的?等到回去了,叫人把石凳石桌什么的,都用布裹起来……一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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