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第75章


动了动胳膊,全身酸疼,不过这细微的举动,却立刻引了众人前来探察。
“今朝?你醒了?”麻雀精睁着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双目通红,显然是哭了许久,此刻却破涕而笑,又笑又叫地握着躺在床上的人的手不肯松开。
“松开!她才刚刚醒。”泼辣的茶花精一把推开玲珑,俯身细细看了一会儿今朝的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笑,“今朝,你好了。”
床上的人勉强支起身子,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问:“我怎么了?”
一旁的扶疏吸着鼻子哭哭啼啼:“今朝,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之前——”
“扶疏,回去,今朝既没事了,我们便回去。”未竟的话突兀地被修罗王打断,冷面冷心的丹墀拉了扶疏,头也不回地便走。
待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今朝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起来,在床边围着的众人身上逡巡半晌,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颜渊和迟桑呢?”
“迟桑在这里。”麻雀精匆匆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抱出一个什么东西上来,直送到今朝面前,“看。”
被抱在手上的小兽有一身灰白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左耳上挂一小串金铃,正挣扎着回首冲玲珑龇牙咧嘴以示抗议,却终因逃脱不得,不得不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晶亮的眼担忧地看着今朝。
“迟桑?”今朝讶异地伸出手去轻抚神兽毛茸茸的脑袋,失笑道,“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兽此刻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兽类,如同猫狗一般被抱在怀里,听到今朝的话,用爪子挠了挠鼻子,不屑地喷出一口气来,幼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所幸今朝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声却又固执地重复着疑问:“颜渊呢?”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眼,静默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只有那仙子仍不放弃,盯着玲珑的眼,一遍遍重复:“颜渊呢?”
“他死了。”冰冷的声音自门外突兀而入,木然平板无一丝波澜,声音的主人亦是一脸漠然,紫裾飘飘,跨入门内,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看过来,复又淡漠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掸去衣上的一根草茎,是一种令人厌恨的从容。
床上刚刚恢复清明的仙子愣了许久,好似要将这三字一字一字咀嚼透彻,方扬起脸来,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父君,你诓我。”容颜依旧不出彩,只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悲哀中带着一丝乞求的以为,其实心底却如明镜,连自己都骗不过自己,只能徒劳挣扎着求别人给她一个谎言,赴义一般的绝望和悲壮。
血肉都是冰做的崇恩圣帝冷冷地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玲珑怀中的小兽身上,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还是信了罢。不然你以为,迟桑是如何又化作了肉胎?”
今朝仍有些发愣,呆呆地看向迟桑,小小的神兽却别过头去,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里尽是悲哀,躲闪着垂下眼帘不敢看仙子。
“今朝,迟桑受了天雷之刑,形体早已散去,只有魂魄附在了梧桐树上,你……都忘了吗?”麻雀精侧着头,一双眼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谨慎地试探。
“我……”正要开口的瞬间,记忆却如同上古洪荒时的洪流,沿途席卷风景无数,滚滚叫嚣而来,血的气味与颜色,指甲扎入血肉时的触感,大雨滂沱中众仙惊恐的眼神,清晰而无一丝模糊,历历在目仿佛不过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夹杂着锥心的巨痛与悔恨兜头扑来。痛到极致,最终的最终,只余最后定格的那副画面:满身是血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前,尖尖利爪还扎在他心口,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微微笑着,俯身轻轻地印下一个吻,不自觉地轻抚上唇角,仿佛唇上还带着那湿润柔软的苦涩血味,并着一丝雨水的冰凉,刻骨铭心。
恢复了清明神智的今朝像是缠绵病榻数十年的病人,一朝痊愈后放眼重新打量周遭人事,却已是物是人非。也不是没有人来看她的,玲珑日日抱着迟桑,费尽心思地搜罗趣闻轶事,只为博仙子一笑,连堂堂的上古神兽亦放下了架子,傻乎乎地用爪子挠着鼻子,一不小心便在床上翻滚成了一团,憨态可掬。可这也只不过让仙子的唇角勾起了勉强的一丝弧度,苍白无力的笑容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怆。
无人探望的时候,今朝便靠在床榻上发呆,总有碎嘴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地说着主子的是非,说是古往今来,入了魔而能自己清醒的仙,掰着指头数大概就只有今朝一个了,另一个立刻又反驳,说要不是咱们家主子拼死护她,耗尽自己精血布下屠苏界,一人力挡天兵天将,她哪能活到今天,她能清醒,咱家主子不说有十分功劳,八分还总是有的。正说得兴起,无意间回头一看,这桩是非的主角就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下人心里一惊,唬得就要跪下身去,那倚在门边的现在却只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们离去。得了赦令仍心有余悸的奴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的一寸余光下,淡得快要化去。
本就寡言的仙子愈来愈沉默,有时整日都不说一句话。玲珑几个私下里着急谈论时被崇恩圣帝路过听到,不理世事的帝君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隔天却出现在了今朝房门口,淡淡地说一句:“今朝,陪我喝杯酒罢。”
酒是好酒,倒在琥珀杯里清透澄澈,悠悠地渗着醇厚酒香,桌边的两人却只是举杯无言。说是让今朝陪他喝酒,那帝君却只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副怡然无比的姿态。
良久,终是按耐不住的仙子忍不住开了口:“父君,您还不回天庭吗?”自那日清醒后看到他,到如今亦有几日了,却丝毫不见他有回去的动静,便是连万事不理的仙子亦起了疑。
帝君不紧不慢地又饮下一口酒,眼光只在今朝面上掠了一掠,便落到了远处的枯树上:“明日便走。此次下界,不过是为了看看你现今神智恢复了几许,若是大好了,天帝那边也好交代。”寡言的帝君说上这些已是极限,可仔细想一想,短短几句话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意味:又一次大败而归颜面尽失的天帝能忍下这口窝囊气,对恢复了神智的今朝睁一眼闭一眼,这中间,只怕是因着崇恩费了不少口舌斡旋,平日冷淡至极的人不擅表达感情,却终究是将这个义女放在了心上。
今朝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渐渐地沉寂下来,崇恩也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想知道颜渊是怎么死的?”
今朝一愣,立即又像是要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勉强扯了扯脸皮,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虚幻无比,迷迷瞪瞪得像是在梦里。
崇恩的表情却比今朝真实多了,连言语亦是犀利无比,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仿佛非要将那谁的心掏出一个窟窿来才肯罢休:“那日他为保你,留三分妖力布诛仙阵,留三分妖力布屠苏阵,剩余三分已所剩无几,虽有修罗王倾兵相助,终是元气大伤。你那最后一爪,更是伤他心脉。”说到这里,好似要故意再伤她一伤般,恶意地停顿半晌,方又缓缓地接下去:“你那日之后昏迷不醒,自是万事不理不知,他却拼着最后那一口气,将自己妖王的元丹渡给了附在梧桐树上的迟桑魂魄,后来迟桑活了,他死了。”惊心动魄的壮阔波澜,到最后也只有这平淡苍白的一句白描,连一丝修饰点缀都无,仿佛不过是太阳东升西落那般简单。
可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好似一个炸雷,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血肉心炸得更是支离破碎,再弥合不了。悔痛交加的仙子沉湎在锥心的巨痛中醒不过来,失神地喃喃:“他是为了我,他知我因为迟桑的死怨他,也知道我想念迟桑,他……都是为了我。”
崇恩也不搭话,只是捧着茶盅默默地听,半晌扔下茶杯,飘飘然起身,别有用意地扔下一句话:“若想知道颜渊魂魄归处,去天庭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回来填坑了……今天填完这个坑以祭奠坑内的冤魂,阿门……
七十一(正文完结)
今朝仙子平生一身傲骨盛宠无双,虽是本性使然而致寡淡无趣,但却也从不曾卑躬屈膝乞求于人,唯有这一回,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腰低折,头低垂,任凭膝头在白玉砖上跪得麻木,却是一声不吭。跪在天帝的玉清宫前,竟无移动过一分一毫。
远处有新上天庭的天奴不知规矩,一路打闹嬉笑而来,娇笑声如银铃一般细碎地洒了一地,到了玉清宫前,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半路掐住了颈子,一阵难受的沉默。
今朝也无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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