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17章


当时他每个星期都来,要我召唤他的一个死于车祸的情妇。很长时间里他都把我看成巫女,后来我向他说明了真相,结果他还挺失望的。”
大卫一脸困惑。难道所谓的天赋就是指这个?一张张人脸会从他嘴里吐出来,继而又像肥皂泡似的逐一爆破?这多傻、多愚蠢啊,除了能在马戏团秀一秀以外,简直毫无用处!难道他不得不迷上偷窥的行当,就是缘于这么一个无聊至极的本领吗?
“我从来都算不上天资过人,”妈妈自言自语道,“我产出的灵媒外质寿命都很短暂。它们爆裂得太快,有时还会走形,变得面目可憎,结果自然是与顾客麻烦不断了。我没法长时间地保持面部五官的和谐——不是鼻子大得出奇,就是耳朵赛似大象。我一醒来扎哈夫人就指着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她吼道:‘给我好好想想自己该干什么,他妈的!老娘我下一场还得重来。’”
说实在的,妈妈并不大明白应该把她的天赋用在什么地方。迄今为止,通灵者的用武之地主要局限于神秘学行业。(一个好的灵媒塑模艺术家如果供职于一家知名工作室,完全能过上很优裕的生活。)除去这一狭窄的市场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我可不想在巫师手下干活!”大卫抗议道,“装模作样也不行。想想看,要口吐死人,真够恶心的!”
妈妈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她只知道大卫应该有天分,正如她像她母亲,儿子也应该像她。这是他未来生活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至于他是否打算靠这个赚钱,就全看他自己决定了。不知为什么,大卫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好像眨眼间从登台演出的魔法师沦为了撂地卖弄幻术的街头艺人,这滋味可不好受。在随后几周里,他俩在好几次谈话中都提及了这一怪异的遗传,再后来妈妈便又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了。爸爸几乎没再回家,外面风传他在异乡“另有家室”,在那儿过得自在得多。这所谓的另一个家使大卫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试着去想象爸爸跟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情形。起初他还忿忿不平地想:“我们才是他真正的家。”现在他已经麻木了。在他看来,爸爸老不露面,回来看望他们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而且总是匆忙离去,使得他们就像替身演员,永远只能待在后台,相互之间的关系日渐淡漠。爸爸真正的家是“别人”的,是远居他乡的陌生人。大卫和妈妈只不过是影子罢了,就像……肉身透明的灵媒。
十四岁时,他吐出了第一批幽灵似的模型。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里,他自己则浑然不知。一早醒来,他发现天花板上飘浮着一团团大杂烩。与他母亲不同的是,他产出的凝结物是非象形的,但却经久不化。“我可怜的孩子,”妈妈轻声念叨着,“这简直是个四不像嘛,倒挺像……爆米花。唉,本来我还打算把你介绍给扎哈夫人呢。”见到妈妈失望的神情,大卫心里很难过,可一想到不用再为哪个搞秘术的骗子所利用,他又松了口气。“一个不会吹、不成形的通灵者,”妈妈绝望地说,“还真是从没见过。”
她以惊人的顽强毅力去试着纠正儿子,像运动员的教练一样指导他。她向他展示了一些照片,命令他强行记忆,但大卫做出的梦晶外形依旧玄妙难辨,怎么看都不伦不类。“你吐出的简直就是毕加索的作品,”妈妈叹息道,“如果你能有幸碰上长这样一副嘴脸的顾客,那就算你走运了。”可大卫不愿拿死人来诈骗钱财。他有多喜欢成为一名伟大的小偷,就有多憎恶诈骗犯这一行当。从十七到二十岁之间他造了许多梦晶,尤其是他恋爱的那阵子或是处于青春期性焦躁的时期。爸爸在得知妈妈身体不好之后就搬回家住了。医生诊断出她的肺部有块东西,这该死的病是吸烟过度引起的。只有大卫明白他们弄错了。事实上,那是在妈妈胸部蜷成一团的梦晶。随着人的逐渐衰老,这些秽物越积越厚,而且拒不出来。它们淤滞在支气管内部并不断硬化。妈妈正在死去,因为一个夭折的梦晶阻塞了她的肺。爸爸终于回到了他们身边。他老了,仿佛他那远在天边的“真正”的家已经过分耗损了他的精力似的。
从二十到二十三岁大卫经历了一段潜伏期,当时他还以为自己丧失了天分。为此他如释重负。那三年中,他一直坚持不跟女人过夜,深怕自己熟睡时口里冒出一个什么幽灵。这令他的感情生活颇为不顺。那些女人谴责他一射完便脚底抹油似的溜之大吉,并管他叫“流动生殖器”。可他确实别无他法。他过了三年正常的生活,接着那一现象又出现了。次数不如以前频繁,但过程却更细致了。从那以后,他造出的梦晶便出奇地美,偶尔会有一串被遗忘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客人一见,均为其摄人心魄的魅力所折服。
妈妈下葬之后,爸爸便踏上返程,跟他真正的那个家团聚去了,走前没留下任何地址和电话号码,好像那个的遥远的居所没有任何现代化通信工具似的。大卫任他离去,甚至连个匆忙的道别都省略了。
正是在那一年,人们开始谈论首批有治疗功能的雕塑。报纸上吹嘘这类塑像功效的文章多如牛毛。这些怪异的抽象模型是用当时尚不为造型艺术家所知的材料制成的。它们在美国迅速盛行起来。而他大卫当时只能大致浏览一下那些照片,看究竟是不是像他从少年时代起开始创造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梦晶。
8。'福乐广场上的坏消息'
大卫穿过博物馆门前的广场,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拱廊里回荡。回声每每给他造成幻觉,似乎有一大群隐身人藏匿在伟岸的石柱后面,正欲追捕他。他蓦然转身,但纯属徒劳,因为他不可能当场抓住这些游走中的幽灵。(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无影无形,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呢?)被四面包围的感觉令他心沉气闷,好比一个陷阱,你搞不清它在哪里,但又明知陷阱之门正在关上。今早他忽然有股冲动,想再去看看索莱尔?马于斯的大作,那件气魄宏伟的梦晶就陈列在福乐露天广场上。回来的时候他可以顺便去找玛利雅娜,她在医务所有一间狭小的办公室。
他走下长长的大理石台阶。只见那尊庞大的梦晶占据了从前是水池的整片地方,穹顶完全张开,外形酷似一艘展翅欲飞、外壳呈流线型的奇特飞船。这是一架生气勃勃的机器,是天神的贝壳,还是……兴许还是一朵云彩,一朵随风飘移了很久、最后搁浅在陆地上的云。莫非它被绳索系住了?会不会像因为声纳系统出了毛病、搁浅在海滩上等待死亡的鲸鱼那般迷失了方向呢?
这尊雕塑覆盖了约摸一百平方米的空地。人们注视着它心里准会纳闷儿,单凭一个人,怎么能吐出一个如此硕大的梦晶还能保住性命呢?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索莱尔?马于斯才未老先衰,愈来愈形同一具连小指都无法动弹、奄奄一息的木乃伊。他产出的梦晶实在大得出奇,吸尽了他的骨髓,榨干了他的身躯,使他的肉体变成了一种比腊肉还僵硬的皮革。他的生命实体业已逝去,全都耗在了梦晶上。大卫心下明白:梦晶是会令机体衰竭的。每次他从睡梦深处带回东西以后都要瘦一圈,仿佛从他口中排出的物体相当于他身上的一块肉似的。每当潜梦结束、往秤上一站的时候,他都深信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截了肢。有人从他身上取走了一块东西,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因为毫无痛感,但他的身体不再是完整无缺的了。每个梦晶都吃掉了他的一个器官。这一念头时不时在他尽头萦绕,挥之不去。梦晶并不像他最初设想的那样是一团烟雾;兽医学的深入研究证实它们是由活细胞构成,这些细胞浸在一种结构非常松散的原生质混合物当中。此外,一些科普报刊还将梦晶比作在主体之外生长的良性赘疣。将梦晶归结为瘤子的确有点倒人胃口,不过公众对梦晶的激情并未因此而冷却。大卫经常想到索莱尔?马于斯,想到他那犹如拆开裹尸布后的埃及木乃伊一般瘦骨嶙峋的身体。梦晶蚕食了他,这些孩子在他的肉里发育成型,留给他的唯有皮跟骨头,剩下的器官勉强够维持植物人的生活,仅保留了躯体生存的基本功能。福乐广场上展出的其实就是他的肉身,所有器官都经过了升华与净化,不复为血淋淋的五腑六脏,但那依旧是他身上的器官……对这一点,大卫不抱有什么幻想。当前的艺术品陈列廊,说到底就是可怕的人体解剖展。人们大可以在每件作品下方标注:该作品由艺术家的肝脏塑造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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