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30章


她刚一走出房间,他便昏厥过去。之后,他睡了很久,但睡得特别死,觉得就像穿过一条漆黑而漫长的隧道,一点梦都没有。每当他醒来之时,玛利雅娜都会出现在他的床头。她先是为他擦洗身体,动作轻柔而仔细,很像给婴儿洗澡。他全身赤裸,醒来担心她那双干枯如柴的手会像鸡爪般拨弄他的腹部,结果竟然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反面惬意无比。接着她理好床铺,替他塞好被子,简直拿他当成了有什么大来头的病人。她一边做事,一边不停嘴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话题总归离不开她的预感是多么精准,她又如何受直觉驱使,用万能钥匙打开大卫的家门,发现他面色蜡黄,由于忍饥挨饿而憔悴消瘦,呼吸短促,心律不齐……没错,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差点儿扭头便跑,紧接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抓起医药箱,取出注射器。先来一针,这一针必须恰好扎在心脏中央,目的是让萎缩的肌肉重新启动。他的心跳终于恢复了,起初相当缓慢,不一会儿逐渐加速。“后来你醒了,”她最后总结道,“应该说是慢慢地醒了过来。我跟你说话,还鼓励你,你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都高兴得哭了。”
真是个傻瓜,大卫心里暗骂道。既然他这么虚弱,就省得惺惺作态了。趁一大段独白结束后的空档,玛利雅娜溜进厨房为她的病人精心调制了一些浓粥,满心希望他会咬着吸管大口大口喝。看他喝的时候,她时不时地用纸巾给他擦下巴,还不忘像母亲对孩子那样温柔地嗔怪几句。
就这样折腾了将近三天,她才不得不动身前去照料另一位潜梦者,此人现已名声大噪,作品不但非常热销……还开价很高。尽管如此,她还是找了个借口脱身,又专程前来看望大卫,见他一切安好才肯放心。“你明白你都让我做了什么吗?”她忧伤地笑了笑,接着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非法的。只要该我照料的那个家伙出半点岔子,没准儿我就得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而你……你将来可怎么办呢,嗯,我可怜的小朋友?”
玛利雅娜近来特别喜欢拿这个话题大做文章。她提到了那家原先是大理石仓库的潜梦者收容所,索莱尔?马于斯自打停止创作有商业价值的梦晶起,便被人移送到了那里。她谈到了大卫再熟悉不过的收容所大厅以及行军床,还有那些即使看到病人尿了床也懒得更换被褥的冷心肠护士。而他大卫,在家中就能享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人每天替他收拾床铺、刮胡子、洒香水,,难道还不算是幸运儿吗?“好啦,”她边说边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你也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玛利雅娜关心你,哪怕惹祸上身也在所不辞。”说罢,她如同一阵风般匆匆离去,跳进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去照看那个被她中途抛下的潜梦者。的确,这点小伎俩一旦败露,她可就大难临头了,不过他大卫才不会在乎呢……至少他在心里这么默念着。
一到休假的时候,她干脆在大卫家里安营扎寨了,毫无顾忌地在浴室里洗自己的内衣,拖着长长的睡衣或是粉红的睡裙穿梭于各个房间,嘴里还哼着小曲,时不时举起干瘦的胳膊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她早已养成了扯开嗓门自说自话的坏习惯,经常将大卫拖进愚蠢的讨论,还代替他作答,理由是她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她的口头禅之一就是:“咳!你的想法我还不清楚吗?你想的是……”
到了下午,她先草草干完家务活,然后便坐到年轻人身旁念书给他听。起初她还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头的藤椅上,后来就把屁股挪到了床边。而现在她索性往床上一躺,跟他保持三十厘米的距离。每当她流露出想钻进被窝、斜靠在他胸前的欲望时,他心里就泛起一阵反感。在这些无比恶心的时刻,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彻底丧失了触觉。据他猜测,再过一两周,她甚至不会在客房过夜了,而要与他同床共枕,俨然成为他的情妇……或是妻子。这是迟早的事。
落座之前,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用玻璃纸包着的薄薄间谍小说。她开始朗读了,读到有些地方时不禁噗嗤一笑,于是停顿下来,一脸惊愕地说她没想到故事情节这么无聊,这种东西怎么能给人带来乐趣呢?那么多优秀的历史小说,难道他一本也不爱读吗?随便翻开一本讲法国历史的小说,你都能对旧时代的风俗人情有所了解,既陶冶情操,又消遣娱乐,怎么会没兴趣呢?与其忍受她这番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大卫宁愿选择耳聋,更何况她压根儿不懂怎么朗读,断句就像砍木头一般生硬,声音还微微发颤,给人造成压迫感。
幸亏大卫睡得特别多,失去知觉对他而言倒是一种解脱,因为跟玛利雅娜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无异于遭受人间酷刑。唉,只可惜他不再做梦了。每当他沉沉睡去,一切便戛然中止,如入虚无之境。他直直地掉进一个个黑洞,犹如一具装在密封袋里的尸体,被人从悬崖上掷入海中。
这种家庭式的生活简直要让他疯掉了。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意让他的病情维持现状,以达到控制他的目的,使他像一头宠物一样完全听凭主人的摆布。每当她亲热地称他为“我的秘密病人”,或是得意洋洋地端着一脸盆热水,手里还捏着一块给他擦洗身体用的玫瑰色浴棉走进来,他都恨得牙根直痒痒。这是陷阱,他被困在陷阱里了。这张床仿佛变成了木筏子,一只巨型毒水母正在不断地缩小对他的包围圈。他应该满足于随波逐流,安心等待,尽量不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诸如什么万一他终身瘫痪,万一玛利雅娜有一天厌倦了护士这一行当,万一……他在心底自责了千万次,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只怨自己愚笨无能。为什么他老是一门心思要从梦境中带回五花八门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拦腰抱住那迪娅,把她从魔镜的另一边拽过来呢?是啊,倘若当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而非傻不啦叽地死死攥住几袋微不足道的金子,他岂不是早就把她带上界面了吗?他一连几小时地沉迷于这一怪诞的假设。他想象那迪娅突然间从深渊中冒出来,眨眼间便在现实世界化为一个形似人体的梦晶。是啊,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身边有一尊非常脆弱的雕像,而且是一尊女性雕像,它的皮肤柔滑如丝,仿佛透明的幽灵,他连轻轻触摸它的勇气都没有。他多半不会动它,使它看上去仿佛立在底座上,犹如阳光下的圣体饼一般雪白透亮。他要从早到晚凝视着它,但绝不会碰它,免得加速它的枯萎。他打算留着它不卖,只供自己饱享眼福。他会成为第一个创作出写实雕塑的潜梦者,因为他的作品体现了某种东西,即人体……那迪娅的身体。这是一尊由巨大的花瓣裁剪而成的人体塑像,里面不含任何器官,因而是非物质的,毫无累赘之感。是啊,他要将它置于黑暗中,让它永远闭着双眼,永远沉睡不醒,这样它便能常葆青春,如鲜花久久绽放……永不凋谢。
哦不!这种想法太愚蠢了,梦晶是抽象之物,绝不可能具有象形性……正如博物馆胖门卫那个极富诗意的比喻:梦晶的形状就像一摊蛋液。再说,干吗平白无故地把那迪娅带回来?凭什么要人家在现实世界一天天地枯萎?等她凋谢之后,他还不得不把她扔给梦晶清理工、眼睁睁地看着她长眠在冷藏库深处吗?不,她还不如留守原地,在梦境的深渊中活泼泼地生存……哪怕抬头仰望他,张口便骂:“你这混蛋!不许抛弃我们……”
躺在床上不能动真是难受死了。他过去成天蜷缩在椅子里,此时却忽然生起一种冲动,想出去走一走,跑一跑。也许是玛利雅娜诱发了他逃跑的欲望?她现在总是笑眯眯地走进他的卧室,手里拿一个苹果和一本书。“我还是待在这儿照顾你比较好,”她振振有词地说,“客房隔得太远了点,万一出什么事也不大方便。在这儿我才更放心一些……你不也是吗?来,没啥好害羞的。”
她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生怕睡衣的下摆被卷起,露出大腿。要不是她的到来惹人生厌,这番羞怯的举动还颇有些动人之处。从前几晚开始,她便试图教育大卫,一心要他爱上所谓的“严肃书籍”。她选了一本讲圣女贞德的英雄事迹的大部头历史小说,摆出一副小学教师的姿态,以诲人不倦的口吻朗读了好几页,中间偶尔停下来,抬起头冲他傻呵呵地笑一笑,明摆着是说:“很有意思,呣?”大卫直想啐她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他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一睁开眼就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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