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第25章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麽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著,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麽佛缘。”
第四十三章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麽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麽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麽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麽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後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著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
“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著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著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麽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泻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著,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麽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著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後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
“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
第四十四章
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著,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从今往後,再不用什麽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麽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如果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著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粘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液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著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肉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肉一般绕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著又一阵死一般的沈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於在一滩血泊中找到了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肉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著腰盯著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和声问著:“常洪嘉……出了、什麽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著头看了一会,终於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过了一会,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著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麽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滚落,钉著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著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著:“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後,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著:“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著头,铜锺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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