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ii:王孙》第31章


说着,他忽伸手往自己颈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他打得还颇重,疼得他自己都呲牙咧嘴了下,一板脸,怒道:“我不跟你说了,当年,我可是发过誓,这一生,只要再见到跟羽门有关的人,我一定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被你东岔西岔,差点忘了这正事了。”
只见他一脸怒色,也不知是在气李浅墨,还是在气他自己。
李浅墨见他发怒,忍不住心头一凛。可一眼之下,却觉得那老儿最是老没正形,就是怒,也怒得可爱,唇角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
却听那老人怒道:“你别笑,今天,我可是来找你算账来的。”
他扳起手指,自己计算道:“七十年前,我投羽门不得,当时我怒得发了毒誓,如果我碰到羽门弟子,若果真长得好看,就抓住他,要在他脸上横十八刀,竖十八刀,把他划得比地狱变中的那些丑鬼还要凶恶,让他一辈子不好意思自称羽门弟子。”
他口气凶恶,可见当时恨意极重。然后,他又扳了下手指。
“到了后来,六十年前,那时我身为青壮,念头就改了。心想着,如果碰到羽门弟子,最好她是个女的,那时,我就要把她抓来做老婆。可羽门没有女弟子,那么,那男弟子凡有什么姐姐妹妹,姑姑姨娘,甚至他妈,我都要一一抓来做我老婆。”
“他既长得好看,他亲戚料也不会差。他们收徒不是要求好看吗?我就要他家人一个一个给我这丑鬼做老婆,气死羽门的列祖列宗。然后,大房,二房,三房……一顺溜往下排,有多少个,我就抓多少个。”
说着他叹了口气:“后来,五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我接着发的愿,就不跟你细说了。”
他似伤感于年华的流逝,哪怕当初发的那么荒唐的愿,今日看来,也有一股年轻的生命力在里面涌动着。
他自伤罢,重整怒气,接着道:“但你别以为事情就算完了,三十年前起,我就另有了打算。如果让我碰到了羽门的徒弟,那我也不能轻饶。毁容就罢了,难得这世上长出一张好脸,毁了未免可惜;娶老婆也罢了,我也老了,想起女人就烦了,还不如做我的孤老头子畸笏叟省心;可如果碰着,我一定要把他抓过来,逼他做我的徒弟,让他脱离羽门,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
说着,他恶狠狠地盯着李浅墨:“你个小娃,很不幸啊很不幸!在我还没又碰到个十年,想改个念头时,你就碰着我了。今日,我要把你强抓过来,逼你做我徒弟。你听着了没,这可是对你们羽门最好的惩罚!”他说得一本正经,李浅墨听了个缠缠绕绕,虽见他一脸怒色,却只觉好玩,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老人怒道:“你笑什么?”
李浅墨道:“什么叫‘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他们既是已死了的,又怎么叫老不死的?”
那老头儿一呆,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出来。笑罢,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还在身边拍拍,示意李浅墨也来坐下。
李浅墨当然不肯坐下,却听那老人唠唠叨叨道:“跟你说,给我当徒弟,好处多着呢。哪怕那个像你师父又不像你师父的小骨头功夫再高,也未见得能高过我。何况,我有很多他也不会的好玩的本事。
“比如,你看,我年轻时那么丑,现在你看到我,也说我不丑吧?这就是我独门秘技之一,我精研了七十多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会的。你还是跟了我最好。你现在虽说看起来不错,但人的相貌是最靠不住的,再过些年,说不定你就会丑。可只要跟了我,我保你老来也会生得越加好看。何况,你底子本就比我好,练起这门功夫来定然事半功倍。你说,跟我当徒弟,一年年练下来,到那时,你会是个多好看的老头儿?”
李浅墨听他说了半天,居然用此等言辞来打动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动,只觉那老人赤子之心未灭,实在大是好玩。
却见那老头儿见李浅墨犹未动心,不由急道:“你想想,你那师父小骨头现在是死了吧?以我猜想,他自许清俊,为什么这么早就会死掉呢?不就是怕自己老来长得丑了,难以面对自己,所以这么年纪轻轻就宁可死掉。你可别学他,还是来跟我当徒弟,保你不用担心老丑,你说如何?”
若是别人,听他这么随口辱及师父,李浅墨只怕断不肯与他干休。可这话从那老头儿口里说来,李浅墨听着别扭之下,却只觉得他全无恶意,不自禁的觉得好笑起来。
可接着,他心中却一时不由懊悔:怎么可以笑着听别人这么谈及肩胛?脸上神色一时僵了下来。
那老人见他表情一僵,就觉不对,连忙收口,笑嘻嘻道:“你心动了吧?”
李浅墨摇摇头。
那老人见他还是不应,不由急道:“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明事理?你再不答应,我可要用强了!”李浅墨身子一退,手里已忍不住握住了藏于袖中的那把“吟者剑”,剔眉道:“你待如何?”
那老人却眉头一皱:“我就跟你比上一比,如果你比输了,就要拜我为师!”
跟大荒山一脉如此精怪的老人比武,李浅墨心中这下可全没了底。
——哪怕面对东海虬髯客时,他都未曾如此心慌过。虬髯客强横之名,响彻一世,但再怎么,也多半可以料得到他的作为,不像眼前这老头儿,古怪已极,天知道他想得出什么折磨自己的法子来。
却听那老人道:“别摸你那把剑。我一把年纪了,跟你比刀弄剑的,就算赢了也面上无光,胜之不武。”
“那比什么?”
那老人想了想,嘻嘻一笑:“当然比你们羽门最强的功夫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都不知道自己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口里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老人一皱眉,怒道:“谁不知你羽门最强的是什么,你还跟我装蒜!满世界都在嚷嚷着,你还这么虚假,故作矜持,那真真是……太过臭屁,太过可恶!你是故意羞辱我不是?”
李浅墨没想他居然会突然发怒。可左想右想,想不出他所谓的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一时也不敢再问,生怕又惹他发怒,没想那老头儿已经不待询问,自己开了口。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比、美、啦!”
李浅墨只觉自己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哭笑不得。
这老头儿,当真古怪得不成道理。这算什么,让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儿跟他一个老头儿比美?亏他想得出来,这都算哪儿跟哪儿?
见他头晕脑胀的不作言语,那老人喜道:“你答应了?”未等李浅墨点头,他已抢先说道,“那我先来!”
说着,他生怕李浅墨反悔一般,抢着站了起来。然后,他身形一展,竟自在石头上腾身一跃。
只见他跃起的身形并不舒展,依旧是驼背弯腰的样子。可那蜷曲之间,另辟蹊径。只见他身子越腾越高,古怪得跟个弹球似的,竟直翻到那万顷松涛上面。然后,只听他哈哈大笑,双袖挥舞,一时罡风阵阵,那万棵松木上,松针如雨般泼下。
李浅墨抬头望去,空中像下起了一场碧绿的雨,煞是好看。而那老人身形就舞在那片松雨之中。他身形本如蜷曲之松,这时施动开来,全非李浅墨当时见惯的肩胛之舞,只见那片松针翠叶间,他蟠身扭首,曲足驼峰,竟如万木之灵,在这万壑松涛间,恣意虬曲。
李浅墨先只觉他姿式奇怪。可他跟从肩胛多年,可以说是通晓于舞的。看到后来,他只觉得自己背脊上一阵发凉,那老人虽说身形古怪,有如老树积瘿,可这一舞之下,他平生所有的苦闷、压抑、不甘、屈辱还有生之热望,与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求,在那一曲臂,一拧腰,一弯腿之间,尽都表露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舞?那不是舞,简直就是那个老人到了年终岁暮,回顾平生,直接坦然地诉说起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生命的最初,阳光未假之以丽景,大地未假之以从容,反倒生得丑如鬼怪。他自伤过,自弃过,甚至想到自残过……可这一切,他挺了过来,到最后,他的生命里,终究恣意起来。
而那舞,舞到最后,都升腾得有如辉煌!
那是李浅墨从所未睹的一舞。看着那舞,仿佛看到一棵松树在地上与地下所有的生长。它生不逢时,为贫瘠所苦,为硬石所压,但它始终不甘,虽身形一出,即遭蜷曲,丑怪荒唐,可它犹在那粗石硬土间,努力地伸展出自己的枝叶,伸展出自己的根系,与生命中的穷山恶岭一搏。初虽苦痛,却终成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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