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89章


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愈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爹爹,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爹爹,你知道‘碧血毒’罢?”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沦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偷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智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自己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有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唉,赤城老怪也是江湖中一代宗师了……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了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的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我当时也来不及想到,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一定不能原谅,她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了我,你别和她计较,将来要好好待她……我是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父亲。”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了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的挂在西天。沈瑄恍恍惚惚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是离儿也起床了么?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一手打灭了灯烛,拉着她回到帐中。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起来喝点水。” 
沈瑄笑道:“不用啦,你还怕我会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习武之人轻易不为外寒所侵,何况以沈瑄的内功,蒋灵骞也不必担心,于是翻了个身就去睡了。沈瑄可如何睡得着,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换来换去。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瑄哥哥,你睡不着啊?”原来蒋灵骞还醒着。 
沈瑄轻轻的“嗯”了一声。 
蒋灵骞道:“你睡不着,听我说话好不好?刚才就想对你说的。” 
沈瑄又“嗯”了一声。 
蒋灵骞悠悠道:“我这次去庐山,祭扫父亲的坟墓,又请人重刻了一块碑。——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罢。结果立墓碑那一天,来了一个人,一个中年妇人,居然就是我的姑姑。” 
沈瑄惊道:“真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就是我的姑姑澹台烟然。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她也在场,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失踪了二十年,现在才回来。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的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个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了。他就掳走了我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就是从前我中过的毒。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姑姑被扔到东海的一个荒岛上,作了尼姑,忘掉了一切,一呆就是二十年。最近她才被人治好,回来找仇人算帐。” 
“她知道大恶人是谁?”沈瑄问道。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离儿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罢?将来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蒋灵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说那人究竟是谁……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么关系,似乎很微妙。她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只是说她已查明,那家伙现在改头换面出了家,法号枯叶。”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么?” 
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也许是绝望到了极处,反而有了理智思考的空间。他伸出手去,替离儿理了理纷乱的头发:“快别想了这些烦心事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罢!” 
蒋灵骞被他哄的睡着了,他盯着帐顶的流苏,慢慢的想自己的心思。 
为什么最后会是父亲,杀死了澹台树然?本来这听着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明白。乐秀宁说过,真凶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了蒋听松的话,澹台树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亲莫属。父亲不愿眼看爷爷的遗物,落入这个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师弟之手,就联合了天台派七个弟子,暗杀澹台树然。——这一点,他本来可以推想得到。他甚至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带他和璎璎远走他乡,会不允许他学武功。母亲一定知道父亲欠了人家血债,故而要求儿女们远远避开江湖的风波。 
现在离儿还不知道,枯叶——她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应该告诉她罢?告诉她,是恳求她放过老弱的父亲么?离儿怎能答应,自己又何能开口?澹台树然是她的生身父亲,蒋听松是抚养她成人的唯一亲人,还有吴越王妃的误入歧途和弑女之恨,还有澹台烟然二十年的青春岁月,还有离儿自己,从小的孤苦伶仃……这一重又一重的血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怎能说不报仇,就不报仇?更重要的是,一旦离儿知道了真相,他们两个人就彻底的完了,她怎么能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这原是他最担心的事,不料终于发生。这往后一生一世的分离和痛苦,又如何承担呢? 
为什么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欢娱,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难为代价,这是天意如此么?不如不告诉她,至少不让她也面对这样痛苦的抉择。 
不告诉她,她当然会去找父亲报仇。父亲毫无武功,当然会被她一剑刺死。他自己呢?总不能袖手旁观罢。这的确是父亲自己铸下的大错。如果说他杀蒋听松还情有可原,那么二十年前欠澹台树然那笔血债,实在罪不容诛。可是,无论怎样,这是自己的父亲。这一个晚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崇拜视若天人的父亲,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医仙,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灵。但这些终究抹不去父亲眼里慈爱的柔光,抹不去血脉相连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么保护父亲,和离儿比武?离儿传承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法,漫说他未必比得过,真的剑刃相向时,他又怎么忍心伤她?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了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香甜,嘴角还挂着似笑非笑的意思。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走去。 
蒋灵骞一觉醒来,看见沈瑄立在窗下,衣衫随着晨风徐徐飘荡。窗外的湘妃竹,沙沙的响动着,三醉宫的清晨,寂静得空旷。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瑄哥哥……” 
“离儿,”沈瑄道,“怕你睡不好,有件事情昨晚没告诉你。你的那个大仇人枯叶,我认得的。” 
蒋灵骞顿时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沈瑄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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