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第3章


局司饰司掌后宫膏沐巾栉服玩之事,在内任职的女官内人要熟知一切相关知识,而香药的运用是颇为重要的一环。
“香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芳香衣物脂粉或薰染屋舍、悦人心神,它们还有不同的药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可能令人强身健体,也有可能会损人身心,乃至危及生命。”周尚服常常如此告诫司饰司的宫女,“所以你们必须认清每一种香药,熟悉它们的所有药性,配药合香时一定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出半点差池。每个调制香料的人,都是半个医师,应对香药和使用者心存敬畏,何况使用这些香药的,很可能是跟宗庙社稷密切相关的至尊至贵之人。”
蕙罗是个认真的学生,相较尚服局的其余宫女,她没有突出的天赋和灵气,但她很勤奋,且对香药有天生的兴趣,能把认识每一种香药及其药性当作一种爱好,因此能在这次测试中向两位女官交出合格的答卷。但通过测试引出的结果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进入尚服局整整十年,她至今只是一名没有品阶的普通内人,连在庆典仪式上进呈香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伺候帝后妃嫔梳妆了。
她一直没见过当今皇帝,甚至几位亲王都没见过——如果不算幼年时见十二哥赵似的那两次——每每一念及此,她难免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之感,尤其是想到,妈妈那般牵挂的十哥还不知是何模样。
按理说,尚服局的内人是有很多接近贵人的机会的,蕙罗的前辈中有好几位得后妃赏识,留在她们身边或赐给亲王。其中有位姓魏的内人容貌甚美,为皇帝赵煦梳头时获他垂青,被擢升为典饰,这两年来朝夕伴驾伺候起居,风光无限……然而蕙罗倒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皇帝重女色,宫中美人如云,蕙罗自知自己容貌在其中并不出众,而福宁殿里连一个洒扫拂尘的宫女都很俏丽,也难怪十年来自己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那么,就安心学习调香术罢,若将来年长被放出宫,亦有个谋生之道。她便怀着这个朴素的小心愿,踏踏实实地在司饰司中学了十年。
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近至尊的机会,源自宫中近期的巨变。
皇帝赵煦很早便宠幸宫人,十三岁时禁宫内外便盛传有内人怀孕,后宫却始终无人诞下皇子,直到这年八月,赵煦二十四岁时,贤妃刘氏才生下一个男孩。赵煦大喜,不顾众臣反对,将刘氏立为皇后,因此还放逐了一批接连进谏阻止他以妾为妻的大臣。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皇子出生两月即夭折,此前刘皇后所生的懿宁公主也相继而亡。赵煦多年来沉湎于声色,体格甚弱,如今大悲,气血攻心之下便大病一场。医官会诊之后开出一剂硫黄加石钟乳水的方子,以增补其元气。赵煦服用数日后稍有起色,但石钟乳虽壮阳,服药时却忌房事,赵煦自觉好转即让魏典饰侍寝,结果第二天上吐下泻,*不禁,且还咳嗽不止,病情比此前还严重了。
于是,魏典饰亦随之大难临头。
“那天一大早,圣瑞宫知道这事后就火冒三丈地冲进福宁殿,命人抓住魏典饰的头发,把她从官家的寝阁拖出来,然后噼噼啪啪亲自甩了她五巴掌。”与蕙罗同居一室的司饰内人冯香积后来告诉她,“皇太后随后赶到,下令对魏典饰杖责二十,再逐往瑶华宫,让她做了女道士。”
朱太妃所居殿阁亦如皇太后居处一般称“宫”,皇帝赐名“圣瑞宫”,因此宫中人常以此名指代她。冯香积常送香药去圣瑞宫,因此知道这等秘事。
“可是,魏典饰虽然被逐出宫了,但尚服局有这么多会梳头、懂香药的内人,周尚服为什么会让我去……”蕙罗踟蹰着,这样问香积。还有一个令她心生疑问的原因她没说出口:她远没有魏典饰美。
“呃……”香积也很犹豫,却还是委婉地解释了,“你并不是第一个接替魏典饰的人选……周尚服先让孙小鸾去,可还没进福宁殿就被太后和太妃否决了,说小鸾生得太妖媚。后来,周尚服又让年纪大几岁的林司饰去,这下太后太妃倒是没意见了,但官家也许还惦记着魏典饰,存心找茬。待林司饰为他梳洗完毕,周尚服问他是否满意时,官家冷冷地说:‘她手上的皱纹都在我脖子上划出痕迹来了。’听得林司饰那叫个难堪,好半天下不了台。再后来,周尚服又挑出了梅玉儿。玉儿十六岁,年龄倒能称官家的心,可惜长相不好看,虽然过了太后太妃那一关,官家却不喜欢。昨天玉儿给官家梳头,才梳一半,官家就把香油拂落在地上砸个稀烂,对玉儿说:‘放这么多香药,你想毒死我么?’把玉儿当场就吓哭了。后来周尚服带她回来后也处罚了她,现在把她关在后院,让她把所有合香配方剂量都默几遍,也还在等福宁殿的消息,若官家要追究,玉儿只怕还要受罪。”
蕙罗不由黯然一叹:“其实,香油她应该没配错……”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这样想,但没有明说。
香积自是心领神会,也叹了叹气,再对她道:“所以,你是第四个……明日一切小心,要留意官家脸色,千万别惹他动气。”
第四章
在谒见皇帝之前,蕙罗照例接受了向太后与朱太妃的审视。
今上的嫡母与生母分别端坐于福宁殿御座东西两方,向太后戴白角团冠,前后饰以白玉龙簪,外披一件黄褙子,单色素面,无任何华彩;朱太妃则穿红褙子,衣上绣有团鹤暗纹,戴了顶缕金云月冠,前后也用白玉龙簪,但冠子上饰了许多北珠,硕大莹润,一望即知价值连城。
向太后仪态端庄,不苟言笑,凤目边有明显的鱼尾细纹,眉角也塌了下来,看人的时候不那么清澈的目中泛着一点幽光,像陷入地心的古井之水,和她的容颜一样蕴满了岁月年轮。
朱太妃驻颜有术,显得年轻许多,薄唇柳眉施以几重脂粉,远远看去还如三十许人。相较向太后,她多了一层咄咄逼人的气势,眼风甚为凌厉,乜斜着双目一掠蕙罗,蕙罗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除了太后太妃,统领六尚二十四司的司宫令秦氏及两位尚宫卢氏、苏氏亦侍立在侧。皇后刘氏因产后未久便遭受丧子失女之痛,也卧病在床,此时倒不在其中。
蕙罗下拜之后,太后身边的侍女命她抬起头来,于是殿中一群人的目光便都落于她脸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背,周尚服会意,低声让蕙罗谢恩。蕙罗亦知这代表着她容貌通过了太后检验,遂再拜道谢,起身后退至门边,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转身朝皇帝寝阁走去。
这时却闻朱太妃唤了一声:“且慢。”
蕙罗一愣,旋即再次入内,在朱太妃面前敛衽以拜,静待她指示。
朱太妃打量蕙罗许久,又瞥了瞥向太后,这才启口,似笑非笑地说:“去罢。小心伺候。”
皇帝赵煦躺在寝阁的软榻上,披着一袭青色褙子拥衾而卧。蕙罗入内后先下拜施礼,轻呼万岁,他恍若未闻,毫不理睬,连眼皮都未抬一抬。
司宫令让蕙罗平身,示意她可以开始,蕙罗答应,提了奁盒移步至赵煦头部之后,坐在内侍安置的紫花墩上,取出奁盒中用具一一备好。
赵煦依然纹丝未动。蕙罗偷眼看去,但见他面部微黑,瘦瘁不堪,一头长发散落堆积于枕下,也是暗哑无光泽的。虽然他五官轮廓颇秀雅,但整个人看上去全无生气,如果不是偶尔会发出几声咳嗽,简直就像个风干之后尚未着色的木傀儡。
蕙罗要运用的梳头方式与众不同,并非简单的梳妆。赵煦如今病弱,发有油腻不能用水洗,以免受寒,因此司饰内人为他梳头须用篦子,掺上性温芬芳、通窍避秽的零陵香发散,头发一篦即净,之前要用牛角梳刮头皮,辅以轻柔按摩,也是意在保健。
蕙罗备好用具后再看了看闭目而眠的赵煦,忽又伸手从奁盒中取出一方素色罗巾,蒙住眼睛下方大部分面部,在脑后系紧,才顺了顺赵煦长发,再拿起牛角梳,开始以梳背轻刮赵煦头皮。
她的手势力度轻缓柔和,按摩时触到的穴位精准,赵煦似乎感觉不错,适才微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在蕙罗转而为他篦发之时,他睁开眼睛,保持着静卧状态,目光朝上方蕙罗的脸上探去。
他看到的是一张蒙面的脸。
这结果显然令他有些困惑,不由蹙了蹙眉。蕙罗看见,双手一颤,动作便停了停。她恭谨地垂着眼帘朝他欠身,以示告罪。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她惴惴不安,惶惶然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发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此后阁中很安静,只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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