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第5章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这两日皇帝盥洗梳头时都很平静,症状也缓和了一些,从旁服侍的内臣内人们不似往常那般紧张,这日梳头时间略长,众人也没再寸步不离皇帝病榻,有人暂时去做别的事,有人退至寝阁外候着,蕙罗转首四顾,不见有他人,这才觉得皇帝是在有话问她,于是回顾他,指着自己讶然问:“官家是问我么?”
赵煦没有肯定或否定,但头缓缓转了过来,盯着她,道:“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蕙罗忙摆手:“不,没有……不脏……”
赵煦一瞥她尚蒙在面上的罗巾,冷道:“如果不是嫌脏,你为何要捂住鼻子?”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只是这样?”赵煦一勾唇角,并不尽信,“你们梳头时坐姿很端正,我根本不会感觉到你们的呼吸。以前梳头的内人并不蒙面。”
蕙罗迟疑许久,见赵煦仍在盯着她等待答案,才轻声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我长得不好看,怕官家见了生气,才把脸蒙上的。”
赵煦哑然失笑,然后直接下令:“把面巾解开。”
他既如此说,蕙罗亦不敢违命,只得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巾。知道皇帝这次是要仔细看她面容,已避无可避,便微微抬起了头,但忐忑之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赵煦短暂的审视令蕙罗如坐针毡,双手不自觉地紧捻裙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此后赵煦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想得郁闷,忽然伸手拍拍那肥肥的双颊,对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最后看得越发恼火,干脆扬手把铜镜猛地覆下,“啪”的一声响起,她才陡然意识到房间中还躺着当今至尊,大惊之下回首去看,只见赵煦睁着眼安静地在看她。
蕙罗大窘,立即起身,面对赵煦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赵煦亦无语,依旧作睡眠状,但在闭眼之前,他眸中隐约有笑意一现。
以往她都是上午来为赵煦梳头,不到午时就回尚服局做别的事。但这日之后,赵煦命人在福宁殿一侧的院落厢房中整理出一间供她居住,要她随时伺候。蕙罗搬了过来。说是随时伺候,倒也并非时刻都须守在赵煦面前。他有时会在内侍扶掖下去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的重臣,即便留在寝阁中,也是睡眠的时候多,蕙罗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身染重疾,皇太后对这仪式更为重视,特命加购面具数百个,另选内臣加入亲事官队伍,连日午后在禁中演练,要在除夕时以数倍规模为今上驱祟。
那日午膳后,赵煦在寝阁小憩,蕙罗出至殿中,却见福宁殿侍女押班崔小霓在四处寻找杨日言。蕙罗问她有何要事,崔小霓说简王午后要来向官家请安,每次都是杨日言接引的,今日不知为何,简王将至,杨日言竟踪影全无。
简王是十二大王赵似如今的封号。
这日雪后初霁,一群小黄门正在殿外堆雪狮子,听见崔小霓如此说,一名小黄门随口回应道:“除夕驱祟,杨先生也要参加的。今日参加大傩仪的内臣在后苑演练,杨先生可能还在那里。”
崔小霓便道:“既是如此,你去把他寻回来。”
那小黄门正玩得高兴,听见命令虽然也答应了,但转身的模样并不积极,显然不乐意去。蕙罗见状便主动请缨,说自己现在无事,便去后苑去找杨先生罢。
蕙罗到后苑时,演练的队列已散,着彩衣的内臣们纷纷取下面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离开。蕙罗一一细辨,却未见杨日言。最后待内臣散尽,才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瑶津池畔红梅树下,身姿颇似杨先生。
蕙罗快步过去,含笑轻唤“杨先生”。那人闻声回首,朝蕙罗看来。
他所着的不是神人彩衣,亦非将军盔甲,而是一身玄色大袖衣,腰悬宝剑,头戴漆纱幞头,脸上罩着半副金色面具。说是半副,因为这面具长只及他鼻梁中段,仅覆住他额头和一半脸颊,他的薄唇与弧度美好的下巴露于其下,肤色白皙,面部光洁,尚无须髭。
“杨……”蕙罗再唤,但语音迅速减弱,因那闪着冰凉金光的面具下那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那人注视她须臾,然后扬起左手,取下了金面具。
呈现在蕙罗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无瑕的容颜,眉目俊秀如蒙神祇细笔雕成。皎洁白雪承托着他散开的玄色衣袂,他端然坐在瑶津池畔的湖石上,漫不经心地把持着那将军的金面具,看蕙罗的目光不带温度,神情肃然而冷漠。身边红梅于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于他玄衣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目,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又再睁开眼,漫视近处的蕙罗,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蕙罗顿觉他们之间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给人的感觉那么陌生,但五官却又似曾相识。蕙罗暗觉讶异,直到他扬手挥袖的动作旋动了空气,引出他袖底散发的龙脑香气。
第六章
这脉纯净的龙脑香令永裕陵的记忆碎片如拼图般重现于眼前:素白礼衣,倨傲神色,七八岁的男孩冷漠得如同从冰川走来,携着两袖祭坛上的龙脑香气,他的出现预示了陈美人的死亡。
而现在,她与那长大了的男孩相距不过咫尺,却遥远得好似分处两个世界。蕙罗不自禁地略略后退,他那坦然直视的目光逼得她想逃离。
“蕙罗,这是十二大王。”杨日言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蕙罗回首看看他,定了定神,终于寻回了礼仪式的微笑,低眉敛衽行礼如仪:“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的回应只是一次若有若无的颔首,之后并不再理她,他侧首接过了杨日言递给他的一卷文书,展开浏览一下,依旧卷好,对杨日言道:“我更衣之后便去福宁殿。”旋即展袖起身,握着文书扬长而去。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除夕之夜,十二大王要与十大王表演一段剑舞,适才命我去教坊找曲谱去了。”杨日言跟蕙罗解释。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杨日言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浅笑道:“没事,她们知道简王要来,所以有一半人跑回房去补妆薰香了。”
原来如此。蕙罗回想赵似容貌风姿,顿时明白了此间情由,不由莞尔:“好在还剩一半……”
杨日言笑着摆首:“如果端王一起来,那这一半现在也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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