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第26章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了解了事实。这不是战败的事实。这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是可怕时刻即将来临的事实。仅听见名字就使我发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骗自己说〃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开始。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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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_
意外的是,我提心吊胆的日常生活目前没有开始的迹象。社会陷入了一种内乱,好象人们不去考虑〃明天〃,竟比战争期间还要甚。
借给我大学制服的老校友从军队回来了,我把东西归还给了他。于是,我一时陷入了错觉,以为自己摆脱了回忆乃至过去,自由了。
妹妹死了。当我知道自己同时是一个可以流泪的人后,得到了浅薄的安心。园子和某个男人见了面订了婚。我妹妹死后不久,她结婚了。我这时的感觉好比是肩头的担子落了地。我一蹦三跳地自己对着自己乐。〃这不是她甩了我,而是我甩了她的必然结果。〃我不无自负。
我爱把命运对我的驱使牵强地作为自身意志或理性的胜利。这一积年的恶习已经发展成疯狂的妄自尊大。被我叫做〃理性〃的特点中,似乎有一种不道德的感觉,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偶然使假皇帝得意登基似的感觉。这个驴一样的假皇帝,连愚蠢专制可能导致的复仇结果也不能预知。
我在暧昧、乐天的心情下,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年。泛泛的法律学习、机械的走读、机械的返家……我什么都不听,什么也都不听我。我学会了年轻僧侣那老于世故的微笑。我感觉不出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忘了,好象忘记了。我那天然自然的自杀——在战争中死去——的希望不是早已被斩断了吗?
真正的痛苦是徐徐到来的。它恰似肺结核,待自觉症状出现时,病则已经发展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一天,我站在新书日益增多的书店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装订粗糙的译作。是一个法国作家的饶舌的随笔集。偶然翻开一页,一行文字烙印似地射入眼中。可是,一股不快的不安涌上心头,我合上书放回书架。
第二天早上,突然间想起,于是,我在去学校的路上,顺道走入那家离学校正门不远的书店,买下了昨天的书。民法课刚开讲,我就立即悄悄取出它,放在展开的笔记本旁,开始寻找那一行。正是那一行给了我比昨日更加鲜明的不安。
〃……女人力量的大小,惟独取决于其惩罚恋人的不幸的能力的程度。〃
我在大学结识了一个亲密的朋友。他是某家老字号点心铺掌柜的儿子。乍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勤奋好学的学生,可他对于人对于人生所流露出的〃哼哼〃式的感触以及他那与我十分相似的虚弱的体格唤起了我的共鸣。我出于自我保护和虚张声势,学会了同样的玩世不恭。比起我来,他似乎在这一点上更加具有不伴随危险的自信。这自信心来自何处呢?我想。一段时间后,他用识破我童贞的、令我感到压抑的自嘲和优越的口吻,坦白了他出入不良场所的经历,并且邀我下次同去。
〃想去就打电话找我。本人随时奉陪。〃
〃嗯。如果要去的话。……多半……快了。我会尽快决定的。〃
我答道。他不好意思地抽了一下鼻子。那张脸告诉我,我现在的心理状态他一清二楚,这反过去唤起了他的羞耻心,使他想起了完全同于我目前状况的过去的他。我感到焦躁。这是一种试图把他眼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完全统一起来的老掉牙了的焦躁。
所谓洁癖,就是一种受欲望指使的任性。我原来的欲望是隐秘的欲望,它甚至不允许存在直截了当的任性。我假想的欲望——即,对于女人的既单纯又抽象的好奇心——被赋予了冷淡的自由,任性在其中将没有活动的余地。好奇心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或许这就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
我开始了痛苦的秘密练习。我凝视着裸体女人像,试验自己的欲望。——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欲望横竖不吱声。先从不想任何图影开始,再从想象女人最下流的姿势努力,我尝试着调教自己。我有时仿佛感觉到了成功。然而,这成功却留下了心碎的扫兴。
〃豁出去了!〃我下定决心。于是打电话告诉朋友,让他星期日5点在一家咖啡馆等我。那是战争结束后第二个新年的元月中旬。
〃终于下决心了?〃他在电话上嘿嘿发笑,〃好,我一定去。中途变卦我可不答应哟。〃
——笑声留在耳朵里。我清楚,我惟有那谁也无法觉察的、僵硬的微笑能与之抗衡。可是,我还有一线希望,确切地说,我仍怀有一丝迷信。一种危险的迷信。惟有虚荣能使人冒险。就我来讲,那是一种不甘心被人视为23岁的童贞的通常的虚荣。
想来,我下定决心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
——我们相互用刺探的眼神看对方。他也知道今天一本正经和嘿嘿傻笑同等滑稽,烟从他的嘴角一口接一口喷出。接着,就这家店铺的点心的差劲,他发表了两三句没话找话似的看法。我没有注意听他讲话,说道:
〃想必你也有思想准备吧。第一次带到那地方的人,要么成为你的终生朋友,要么成为你一生的仇敌哟。〃
〃别吓唬人好不好?你知道我胆小。我可不适合当他妈的一生的仇敌。〃
〃你自己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我故意说话老三老四的。
〃是的,那么……〃他摆出一副司仪的面孔。他又说:〃在什么地方喝几口再去。第一次去,一点酒不喝怕是够戗。〃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面部发凉,〃走。一口也不喝。这点儿胆量还是有的。〃
接下来是,昏暗的都营电车,昏暗的私营铁路,陌生的车站。陌生的街道。在简易木板房林立的一角,紫色红色的电灯把一张张女人的脸映得像一个个纸灯笼。化霜后的湿渍渍的街道上,嫖客们无言地你来我往,明明穿着鞋却发出了像光脚走路一样的脚步声。没有任何欲望,惟有不安如同闹着要吃零食的孩子一样催促着我。
〃随便哪里都行。你听见没有?随便哪里都行。〃
我想尽快逃离女人们故作苦闷的〃过来,过来嘛〃的声音。
〃这家的妞危险呢。这模样好吗?那边比较安全。〃
〃管她模样好坏呢。〃
〃那我就选个相对漂亮的吧。以后可别埋怨我。〃
——我们刚一上前,两个女人就像着了魔似地站起身来。这是个直起腰简直要碰到天花板一样的小矮房。龇着的金牙咧出牙床笑着,一个满嘴东北话的大个子女人把我诱骗到了只有三张榻榻米的小房间。
义务观念促使我抱住了女人。搂住肩膀正要接吻,她笑得肥肩直晃。
〃得了吧。会整得你满嘴通红呢。得这么着。〃
娼妇张开口红勾边、镶有金牙的大嘴,伸出像木棒一样强壮的舌头。我呀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碰上了舌尖。……外人概莫能知其味,即:没有感觉恰似剧烈的疼痛。我感到我的全身,由于剧烈的疼痛而且是全然感觉不出的疼痛而麻木了。我上床躺下。
10分钟后,证实了我的不行。耻辱使我的双膝发抖了。
在朋友没有察觉的假定下,接下来的几天,毋宁说我置身于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生怕患上什么不治之症的人,病名确定后反而可以体会到的一时的安心感,尽管他清楚那安心不过是暂时的,而且,心底期待着更加无处可逃的、绝望的、因而是永久性的安心。可以说,我也衷心期待着更加无处可逃的打击,换句话说,期待着那更加无处可逃的安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间,我多次在学校见到那个朋友。相互都没有提及那件事。一个月后,他偕一名同样和我要好的、喜欢女人的朋友来访。这人是一个经常吹牛说15分钟就可以把女人搞到手的爱炫耀的青年。不多时,话题落脚到了应落脚的地方。
〃我已经受不了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喜欢女人的同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说,〃如果我的朋友中有人阳痿,我真羡慕。岂止羡慕,简直是敬仰。〃
带我去玩过的朋友见我脸色突变,改变了话题,问好色的朋友:
〃以前说好要向你借马赛·普鲁斯特的书的,有意思吗?〃
〃啊,有意思。普鲁斯特是个sodomy,他和他的男仆有关系。〃
〃什么?sodomy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自己在拼命挣扎,企图靠佯装不懂,靠小小的提问来获得自己的失态还未觉察的反证的线索。
〃sodomy就是sodomy。你不清楚吗?是鸡奸者。〃
〃第一次听说普鲁斯特是着种人。〃我感到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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