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贱》第1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简介
本书为张爱玲唯一未发表小说遗稿,尘封20余年,首度曝光! 
《同学少年都不贱》讲的是两位女孩恩娟、赵珏之间的情谊沧桑。故事开端于两人在上海重逢叙当年。恩娟嫁了位犹太人汴·李外,后来移民美国华盛顿,汴·李外成为第一位入阁移民,赵珏则境遇不如恩娟。因是多年后重逢,两人相对当年平等的身世,便见出高低。或者这正是取名《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深意。言语间充满张爱玲式一贯的讥诮,人物刻画鲜明、情节铺叙细腻,在轻快的故事节奏里,透着对人生变化无常的沧桑凄凉感。 
小说中对三四十年代教会女生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对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逼真刻画,在张爱玲以前的小说中都是从未出现过的。小说无疑带有某种程度的自传色彩,同时也巧妙地穿插了美国左派女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等情节,显示张爱玲力图开拓题材,在更广大的背景上反映风云变幻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塑造女主人公的独特性格和命运,从而也就使小说具有了时代风尚史和心态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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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
“还是我一句话撮合了他们。”她不免这样想。
当然,人总夸张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会跟他好的。那时候又没有别的男朋友,据她所知。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里吃晚饭,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别处没见过。恩娟死了母亲就是自己当家。
饭后上楼到她住的亭子间去,搬开椅子上堆的一叠衣服,坐下谈了一会,她忽然笑道:“有个同学写信来,叫我也到内地去。汴·李外──犹太人,他们家前几年刚从德国逃出来的。”
“哦。”赵珏有点模糊。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他现在在重庆?”
“嗳,去年走的。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读。”
说着便走开去翻东西,找出一张衬着硬纸板的团体照,微笑递了过来,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点羞意。
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赵珏一见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声,咕哝道:“怎么这样注重外表?”
赵珏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这么矮小瘦弱苍白,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像她这样如果恋爱的话,只能是纯粹心灵的结合,倒这样重视形体?
虽如此,把那张大照片搁过一边的时候,看得出恩娟作了个决定。
此后还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
她力争,直到恩娟有点窘起来,脸色都变了,不想再说下去,她才觉得了,也讪讪的。怎么这样不自量?当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们学校同性恋的风气虽盛,她们俩倒完全是朋友,一来考进中学的时候都还小,一个又是个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涡,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乳房,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
“走在马路上,有人说‘大奶子’。”她有一次气愤的告诉赵珏。
她死了母亲,请了假,销假回来住校的时候,短发上插一朵小白棉绒花,穿著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眼睛哭得红红的。赵珏也不敢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她写信给母亲总是称“至爱的母亲”。开恳亲会,她父母是不配称的一对,母亲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插,更显得方腮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恩娟告诉赵珏,他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
“他们从前怎么会结婚的?”
“他会骗。”
他们都是内地教会培植出来的。母亲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产还是股票掮客,赵珏搞不清楚。恩娟后来告诉她有个李天声,一直从前两人感情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

(二)
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她们到校园去玩,后园就有点荒烟蔓草,有个小丘,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花架,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也没种花,恩娟认识桑树,一人带一只漱盂摘桑椹吃,从地下拾起烂熟的,紫红的珍珠兰似的一小簌一小簌,拿到宿舍空寂无人的洗室,在灰色水泥长槽上放自来水冲洗,冲掉蚂蚁。
赵珏不会说上海话,听人家的“强苏白”混身起鸡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脸来学着说。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上海学生向来是,非国语非吴语一概称为江北话。人力车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当选级长。那年她们十二岁,赵珏爱上了劳莱哈台片中一个配角,演十八世纪的贵族,扑白粉的假发,有一场躲在门背后,走出来向女人高唱歌剧曲子。看了戏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广众中涌现。男高音的歌声盈耳,第一次尝到这震荡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个但尼斯金从来没张开嘴笑过,一定是绿牙齿。”恩娟说。
从此同房间的都叫他绿牙齿。
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床后最热闹。恩娟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艳舞,自称为“玉臂作怪”。赵珏笑得满床打滚。窗外黑暗中蛙声阁阁,没装纱窗,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欢的明星,一提起这名字马上一声锐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赵珏无意间瞥见仪贞脸色一动,仿佛不以为然。她先不懂为什么,随后也有些会意,从此不蹦了。仪贞比她们大两岁,父亲是宁波商人,吸鸦片,后母年轻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个楼面。
有时侯有人来访,校规是别房间的人不能进来,只好站在门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点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门槛上连唱几支。
恩娟说话声音不高,歌喉却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与“印第安人爱的呼声”赵珏听得一串串寒颤蠕蠕的在脊梁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国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的拍照姿势,翘起二郎腿危坐,伸直了两臂,一只中指点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架在这只手上。中指点在手背上,小指翘着兰花指头,一双柔荑势欲飞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窝,目光下视凝望着,专注得成了斗鸡眼。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买各色俄国小甜面包,买了来大家分配。
“仪贞总要狠狠的看一眼,拣大的。”恩娟背后说。
仪贞面貌酷肖旧俄诗人普希金,身材却矮小壮实。新搬进来的芷琪,微黑的脸也有拉丁风味,厚重的眼脸睫毛,笔直的鼻子,个子不高,手织天蓝绒线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线部位较低,但是坚实。她比她们低好几班,会跳跸跶舞,没有音乐,也能在房间里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电影杂志上有一张好莱坞“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个挽着手臂,在沙滩上迎面走来,正中最高的一个金发女郎脸瘦长,牙床高,有点女生男相。胸部虽高,私处也坟起一大块,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后噗嗤噗嗤笑了。
“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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