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第74章


这一番话说的不清不楚,罗修只将东西交到邢默手上便离开了,背对着他打了个响指:“你的愿望达成,我得恭喜你。如果没有意外,我不会再亲自来骚扰你了。邢默,一切保重。”
邢默五味杂谈地看着罗修离去的背影,他知道,罗修既然如此说,至少未来的几年里,两人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五年前救了他的命的男人,也是将他拉下泥淖的男人,帮他达成死愿的男人,又射杀了为他保存名单的老人的男人……罗修是半个怪物,这是外界所有人共同的认知。你无法用正常的行为去评判这个人,或者说,整个鹰眼,只因他们的世界同正常世界太不相同。
无论如何,这一次,姓莫知道自己是真的离开鹰眼了。
罗修一干人走得干净,只留下一辆车和一个司机给邢默。
他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让晚间的风快意穿过车厢。太阳雨已经停得差不多,远处的云火烧成片,已是接近夕阳时刻。
日落在海面上,映照出一轮红日。
邢默将目光放在窗外片刻,然后在颠簸的路途中,小心翼翼打开了对方给他的那份资料。白纸黑字,刚一抽出,上面的名字便让邢默怔忪。
那是个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名字了。
黎鹊。
车子顺着香江九曲十八弯的山道,摇摇晃晃向另一侧的陆地行去。O记已全部收队,邢默第一时间联系了自己的队长,简单编造个无伤大雅却又生死攸关的借口,圆满解释了他最后的离奇消失。更在队长同他大致讲过冯庆最终收押和正在安排下就医的情况后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他终于还是满意的。
他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黎雪英,想念他的陪伴和温度,想念他冰凉指尖的触碰感。这种类似脆弱的情绪一度消失过,在他生命中,只因在那五年中,他多少次预想过自己的未来,恐怕是老无所依。所以邢默强迫让自己尽量不去依靠任何人,哪怕对邢家的财富和地位,在回归后他也不曾当做攀附物,而是某种可利用的资源。
他深知道许多东西人生来不来,死带不去,唯有留下的记忆孤独而长久。财富地位和权利,甚至他现在引以为傲的行动力和多年磨练出的判断力,反应力,甚至人头脑中的知识,都迟早随岁月变迁离自己而去。这是件多磨令人感到孤独的事,一想到如此,便让他更加渴望他的少年。
此刻的黎雪英,正陪黎莉登记后坐在妇产科门口。
黎莉从半个钟头前坐在此处便再也没有说话,她双手绞紧裙摆,低垂着头,脖颈的线条一如少女时优美,卷发盘缠是妖娆的海藻,而从上方看去她不过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下巴,一双黑漆漆的眼看不出情绪。自从离开天台,来到医院后,她拒绝听任何一个有关冯庆的消息。她知若没有将call机电池板抠下,此刻都要被call爆。
五年了,她在冯庆身边待了五年,恩怨是非,爱恨情仇,早已不同当年那样一目了然。黎莉单手抚摸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窗外狂风大作,一如今日的变天。对她来讲,不论今日是谁最终胜利,对她来说都是噩耗。
她想不通,老天如何能将人逼入如此两难境地。
黎雪英捏着手中单号,指节都已泛白,他强压下悲悯面孔,静静望住家姐。
忽然间Call机响起,黎雪英犹豫片刻,转身于拐角处接通。那头纪耀的声音响起,告诉他诸事安定,一切都照原计划妥当安排,请他务必小心自身安全,警署会增派人手在医院。
“他呢?”黎雪英淡淡问。
纪耀怔了一下才反应出他问的是谁。
“他……还没消息。”
黎雪英攥住call机的手更紧,面上好不容易有些血色,在此刻退尽,更显苍白。好在如今的他已并非多年前遇事便不能扛的乖仔,几多风雨承过,最坏的打算做过,他深吸一口气找回自己声音:“多谢你告诉我,如果他有消息,纪叔……”
“你放心,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纪耀立马恳承。
挂掉电话后他才后知后觉,头重脚轻感席卷全身,令他一瞬间晃神。他飞快蹲下身,撑住地板环抱膝头几秒钟,杂乱无章色彩迸射的视线才缓缓归位,黎雪英重新站起身。
他听到身后妇产科的门打开,叫下一位流产的女士。
上一个女人神色委顿,脸色苍白被从紧逼的双门中推出。
想到下一个遭罪的就是家姐,黎雪英紧紧掐住单号的手几乎要把纸张拧破。
他转身,不过通个电话的时间,刚才冗长长廊下的金属椅上还坐着的纤细身影已不见去处。空空如也,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白炽灯飞快闪烁了一下,配合着护士不耐烦地重复叫喊在走廊中阵阵回荡。
黎雪英一人站在凄凄惨惨的妇产走廊中,好一阵才缓缓弯腰,坐在刚才家姐坐的位置上。椅子还温热,人尚未走远。他并应当起身去追,好让她顺利打掉腹中胎儿,难免她后半生伶仃辛苦,断绝荣华富贵。
妇产科手术的门开过又合,合过又开,形形色色的女人来过又走,送进去的是一条鲜活生命,离开时肚子空空再无累赘。谁知那些尚未钻出母胎的婴儿,是否还有轮回转世机会?
是否真正存在所谓的彼岸?
黎雪英攥紧call机,此刻固执地只想等一个电话。他神态专注,泫然欲泣,旁人看去,仿佛这通电话是他头等人生大事。
天色不知不觉黑暗,纪耀却始终再未来过电话,黎雪英神情木然,忽然回魂,起身搓了搓自己的脸,用力拍两下好醒神。
他等不到邢默的消息。再一次。
五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每一分钟仿佛都是折磨,朝夕间,此刻他恍如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细小单薄的少年坐在床上,面前摆着一只Call机,惶惶然不知在等谁的电话。是再也不会归家的阿爸,还是再也不会站在阳台下的爱人?
他再次失去他。
尖锐的疼痛此刻才迟迟袭来,瞬间刺穿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
有人的双脚却及时出现在黎雪英低垂的头下,一只有力地手摸着他的指尖攀爬上去,如藤蔓,像似某种动物般的依存。到最后,宛如确认一般顺着他的肩,他的耳根扣住他的后脑。
黎雪英随这只手的力度而逐渐抬头,模糊的视线中,他仰起头终于望见邢默的脸。
上帝终于有一次肯听到他的恳求,将他人世间惜存的那份温度归还于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瞬间如梦初醒。那只手忽然用力,将黎雪英狠狠押入怀中,甚至不怕压住伤口:“对你不住,让你久等。”
这一次,一句话的重量已重过任何一次过往的承诺。
一个钟头后,黎雪英最终没能离开医院,他打电话再三叮嘱纪耀保护好他家姐,才放心转身面对床上的邢默。夜里,风和雨又断断续续开始,两人都像被困在寂静的医院,谁也没说话,仿佛一切就这样结束,如此没有实感。
黎雪英打算出门为邢默买粥,邢默却忽然扯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我去去就回。”黎雪英低声哄他。
邢默却摇头,指了指身旁的椅:“阿英,你坐下,我有话同你将。”
黎雪英犹豫片刻,终究坐在他身旁,那只手还被邢默握在手中,在他逐一揉搓冰凉指尖的动作中渐渐回暖。
“有件事,我想我是时候话与你知。并非是我刻意隐瞒,而是当时我也不过知道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真相,也是在今日我才得知。”邢默说着话,却并不抬头与黎雪英对视,他专注地望着手中那只青白消瘦的手,忽然有些难受。头顶的呼吸平静,他知道黎雪英在听,“在我柜子刚拿回来的包中,有一份文件。嘘,你不必过去拿。在你翻开之前,我更想亲口告诉你。”
“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带你拜访过杨守谦杨伯公?”
黎雪英点头。
“那时你的情绪一度失控,因为猜到冯庆对黎鹊的仇恨八九不离十。那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会对黎鹊下手,而你无能为力。”
不论过去多久,重翻开皮肉的旧伤总令人感到不适。邢默感到手中那被自己抚平的五指轻微抽搐,是不自然弯曲一下。
“我接下来的话会让你不好过。”邢默抬起眼,凑上前亲了亲黎雪英的鼻尖,“冯庆二十岁出头便入驻九龙城寨,又或许之后他擅自更改岁数,现在已无从查证。因为,那之后几年冯庆遭遇一场变故,消失过一整年,后来他改头换面回归,从头到脚除去身高,再没有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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