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缸》第63章


晚上七点钟,西山医院,常艳云抢救无效过世。
庄尧站在急救室门口,平静地听完医生汇报,并感谢了医生这段时间来的照顾。而后回头对徐平说:“墓地买好了,收据放在我车上的储物箱里。我来联系殡仪馆,你处理好后给我来电。”
徐平点点头:“好的。”
这个忠心耿耿又沉默寡言的男人,即便是现在,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他了解自己的上司,知道此时此刻,那个安慰庄尧的角色并不该由自己代劳。
常艳云的父母早已失联,没有朋友,她的生活里日复一日地,只有那座四合院里墙瓦,和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
没必要做什么追悼会,庄尧只希望她离开时没有痛苦。
慕宁到苏荷别馆时已经快九点了,与服务生说是庄先生预定的位置,引到一处私密包厢入座。室内仿造苏州园林做小桥流水,栽种真竹与兰花,角落檀香袅袅。
“他还没来吗?”慕宁问。
“还没有。”服务生替慕宁斟茶,放下菜单,便掀帘出去了。
慕宁看了看菜,确实都是自己喜欢的。
好不容易碰上庄先生的生日,自然是要狠宰一顿。慕宁闭着眼挑贵的点,叫来服务生,却又嘱咐道:“先不要做,等人来了再说。”
服务生点头说好。
之后就那样枯坐着,等着,甚至也打好了腹稿祝他生日快乐。从九点到十点,十点再到十一点。中间打了几个电话给他,都是关机状态。
十一点多,苏荷别馆里只剩慕宁一个人还坐着。服务生开始交接下班,慕宁看着他们来回忙碌的身影,笑了。
多少次了。慕宁真的佩服自己伤口的痊愈能力。
庄尧永远是那个占上风的人,不是吗?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心底的那一点点期待、盼望、侥幸,在这一刻纷纷被现实碾成了碎片。庄尧还是那个庄尧,自己也还是那个会被玩弄于股掌的傻子罢了。
慕宁拿起外套,离开了苏荷别馆。
晚上十一点,庄尧在殡仪馆目睹自己的母亲火化。
殡仪馆的顶很高,人们站在里面,好像是在一个被锁上的盒子里。熔化炉工作的声音巨大无比,盖过了旁边3号机的家属的哭声。
熔炉里的火光很亮,站得很近的话,也能听见人的骨头在炉子里被熔断,碎骨崩裂弹射到铁皮上的声音。庄尧盯着那簇火焰,直到眼睛发酸,看向空白时会出现黑色的重影才作罢。
等了很久,体感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工作人员推出炉子,便只有一抷灰土。旁边的一家人十几位围在路边,哭声撕心裂肺,此起彼伏。
很奇怪的是,庄尧不觉得那么悲伤。他不信来世,活在当下,他只希望常艳云能从自己悲苦的一生中得到解脱。
庄尧掏出手机要联系徐平,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于是借用殡仪馆的电话询问墓地的事。
“要这么匆忙吗?”徐平问。
“入土为安。”庄尧一边回答,手中抱着一坛骨灰,便向墓地开车去了。
第五十七章 
慕宁在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很尴尬。又无地自容。
从今天起,他不要再相信庄尧说的一个字,不会再为他偶尔流露出的脆弱而感到心神不宁。他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人。
长久以来,慕宁有千万个离开庄尧的理由,可是在他心底深处,他从未放弃过寻找一个唯一的理由,那就是:庄尧也爱他。
如果庄尧也爱他,那些千万个不能,不愿,不敢的理由都会立刻化作飞灰。
他只需要那唯一的一个理由,可惜十年之久,庄尧从未给过。
再给他,现在也不想要了。
墓园并不在夜晚开放,这是他们的规矩。但庄尧非常坚持,因此才破格允许常艳云在夜里下葬。深夜的风凌厉刺骨,庄尧要给常艳云上香,打火机点了好几次都没能点着,火星差点儿燎着他的羊绒围巾。
墓地的工作人员想代劳,却被庄尧制止了。工作人员只好束手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个富有但古怪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点燃手里的三支香。
他很固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手掌漏洞百出,可他不停地打着。他深黑色的大衣与浓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风呜咽着吹过鬓发,四周静谧地能听清每一下打火机摩擦的声响。
“先生……”工作人员实在看不下去,改换了站立的位置,说:“我站在这里,帮您挡一挡。”
“谢谢。”他说。
好不容易点燃了香,工作人员将骨灰盒放在墓碑前的下沉空间里。
“有遗物吗?”
庄尧将从医院带来的常艳云的贴身物品放在骨灰盒上。
“没有别的就关上了。”
庄尧艰难地应了一声。
风声呼啸而过,工作人员在墓碑的角落留了一盏灯。
庄尧半跪在墓前,久久不能起身。
凌晨,慕宁家的门铃响了。
庄尧站在门口,细碎的短发挡在眉间。下巴长满了青色的胡茬,眼下一片青黑,看来许久未眠。
慕宁很少见庄尧如此,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你来做什么?”
“今天失约了。”庄尧说:“我来道歉。”
慕宁的眼神躲闪了片刻,道:“我没有去。”
庄尧苦笑:“是吗?那也好。”
从墓园离开后,庄尧发现,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当然可以回家——可是家里冷清地如同另一座归属于未亡人的墓园,此刻他不能回到那里。他的身上沾着墓园里的飞尘与风,周身的世界是沉重而冰冷的,黑夜漫长得仿佛永不会再将天空交给太阳。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墓园,发动汽车,漫无目的,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
在伦敦读大学时,他和谢霖常常这样开着车穿行在城市的缝隙中。伦敦的十二月不像北京这样干燥和寒冷,海风中的潮湿雾气会像被水浸润的丝绸一般拂过他们的脸颊。他们又笑又闹,随处停驻,在海德公园外,躺在车盖顶上一起看遥不可及的星空。世界寥落,他们却并不寂寞。
转眼便是近二十年。他再不是那个靠躲在世界一隅,心中就能得到片刻安宁的少年了。他不得不接受和面对他所不想面对的,真实的自己和残酷的现实。
——他是孑然一人。
庄尧凝视着慕宁的面庞,深深地看去。
庄尧从前总觉得,他喜欢慕宁,是因为慕宁的美。真是如此吗?他以为这段关系是他们互相角力,彼此索求而形成的漩涡。他的行船经过,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沉没的可能,就像对待别的礁石与风浪那样。
可是在他失去母亲的这个夜晚,他千万个说不出口的字句,愧疚与痛楚,长久以来埋在心里却忽然翻上心头的秘密,这些全都无处可倾诉时,他想到的只有慕宁。
这漩涡沉默着,不如海浪那般汹涌,也不似风暴眼总裹挟着电闪雷鸣。他只会沉默地,带着航船去向深不见底的大海里。
“慕宁。”庄尧嘶哑着嗓音,重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发生什么事了?”慕宁果然将半小时前还在给自己洗脑的心理准备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很害怕庄尧真的遇见了什么事。
庄尧将慕宁一把拥进怀里。
“我……慕宁,我真的……”他嗫喏着,组织着语言。他是非常会说话的一个人,论谈判能力,游说能力,沟通能力,商场官场浸淫多年的庄尧不会输给任何人。但偏偏此刻,在他真的需要前所未有地表达出什么的时候,他的舌头和喉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钳住了。
他说不出口。
因为那份迟来的确定,和破土而出的那道非他不可的**,其实早就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
“对不起。”最后,他这么说。
“你怎么了?”慕宁问:“你不太对劲。”
庄尧将环着慕宁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青年消瘦的锁骨嵌在自己的胸口,庄尧却感觉这个拥抱比他们貌合神离的那些年里所有的接触,都要更亲密。
“那天在医院里,你见过我的母亲。她……过世了。”庄尧的声音低沉传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和,但仍然收不住提到“母亲”二字时不可控的颤抖。
慕宁大吃一惊,那天在医院他与常艳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她气色不错,没想到却……
即使慕宁从未见过庄尧此番模样,但凭他对这个男人十年的了解,他也听得出庄尧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没有办法推开庄尧。
“进来说吧。”慕宁轻抚庄尧稍有些佝偻的脊背,温柔地拍了拍。“我给你找点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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