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第5章


先生真是双妻命。’相士直言这样论断。
既然这样被断定,阿茶便看开了。何况丈夫纳妾,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她也不觉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跟纳妾关连的种种事情。阿茶以童养媳妇嫁到胡家来是十一岁的时候。当时的胡家是虚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实上家境贫困。虽然有土地的收入,但仅够付利息而已。她十六岁结婚,依然要劈柴或帮忙农事晒稻谷。其后,胡文卿的医业发达,土地的价值也上升,仅六、七年便还清债务。胡家的再兴,村人都说是由于阿茶的福禄。
阿茶从结婚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她从没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没有到街上去看戏,阿茶也从没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从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后再工作。这阿茶终于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认识了阿玉之后的事。她怀念那什么都不必想的从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后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儿子给她端香炉,有女儿拿火把到坟墓,阿茶这样想着,从烦闷中解脱了。胡老人对于儿子要纳妾,并没特别反对态度,默默不表示意见。倒是长男志刚对于父亲的纳妾持反对态度。但这阿三对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计策:把志刚分家时应得的‘长孙田’多分配几甲地给他,以安抚这不满的长男。就这样,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进了胡家之门。时代虽然变化了,但其反面社会依然如此不断重复。太明有时放假从学校回家,对家庭的这种变化不习惯,感觉无法融合。这是因为他对于家里产生的这种变化,观感太过于悬殊。例如他仿效当时前进的知识分子的风潮,把辫子剪了,成为光头,剃成光头的脑袋,还残留着辫子之痕的圆圈,爱嚼舌根的家伙便给他取一个‘石灰矸’的绰号。老人们则以‘身体发肤不可毁伤’的原则,认为断发等于断头,非难断发的做法。还说若照古时候的习惯而言,断发是对通奸者的一种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辫子的。断发后第一次回家时,母亲阿茶看了:‘太明,你这样子,死了会见不到祖先呢。’她绝望声音颤抖地说着,流下眼泪。哥哥志刚半嘲弄地脱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绍,妹妹连声说:“难看啦!难看啦!‘阿玉都待在里面,除了吃饭时以外,很少探出头来,而太明从学校回来时,她却像亲人一样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对于自己不在家的期间成为家庭里的一员的别人,无法亲近。总之,他和家庭之间产生了一种断层。他感到有一点无法弥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后又立刻回学校。而那无法填补的空虚,他以求学问求知识来充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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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浊流中
太明的性情温顺,所以学校里的老师都喜欢他,而他又帮忙单身的堀内先生煮饭,日常的交谈机会多,因此日语的进步也快。公学校毕业后,太明曾报考医学校,但落榜,考入国语学校的师范部。在那里度过的四年岁月,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虽然知识浅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长。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怀大志去日本留学者,他和许多师范部的毕业生一样,有被赋予的使命,被派到乡间去当教师。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装:金色鼓花缎滚边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剑,在他的家乡引起了一阵小旋风。朋友、亲戚都聚集来,欢迎他,为他庆祝,非常热闹,门口爆竹霹雳哗啦响,老式的祝贺,七、八十个贺客一大座,酒席摆开,那鸦片桶站起来演说:‘在我们的村子里出了第一个文官,这是可以和从前的秀才匹敌的荣誉。我们的胡家从来没有这么值得可贺可喜的事。’总之,鸦片桶是藉这个机会让大家开怀的多喝几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对于这一套已不习惯,内心里对于这种热闹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没有在家里多停留,应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学校,是在一处偏僻的火车站下车后,再换乘制糖公司的台车,由台车摇晃一小时以后才到达的偏远地方。学生大部分是农家的孩子,教员十三人和校长。
太明和另一个刚从‘高等女学校’毕业的日本女性,同时到任。她的名字叫内藤久子。
太明和内藤久子到校长室报到,校长是日本人,因为秃头,看来显得有点老,其实才三十出头而已,在他旁边的首席训导,是一个四十四、五岁的台湾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洁的官服金色鼓花缎滚边已褪色了一样,他这个人看来也缺乏光彩。校长例行的训示后,学生们集合于礼堂,接着就介绍新来的导师。太明站在讲台上,无数的视线射向他,太明因为兴奋,也不知自己向学生讲了些什么。典礼完毕走出礼堂时,首席训导对他说:‘你精神充沛,口若悬河。’太明觉得这是调侃他,只是更感到难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课后一个人留在静悄悄的教室里,他深深地望着窗外被雨淋湿的油桐花凋落校园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着泥,浑然一团泥污。
蓦地他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而回头看,只见是陈首席训导和李训导、黄姓代用教员三人。陈首席训导笑着走近来说:‘胡先生,你对学校的观感如何?’‘呃,我才初来报到,情形还不了解……’‘嗯……最初大家都这样,但是,很快就会习惯的。’然后他对李训导说:‘可是“猫”真阴险,昨晚据说在校长宿舍,举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职员参加的,为内藤久子而开的欢迎会。’‘昨天开学典礼后,他说的,内地和台湾一样的“内台一如”啦、“教职员融合”啦,舌根都还没有干,他就做出这种内地人和台湾人有别的欢迎会。“内台一如”听了就使人生气。’除首席训导借着和李训导这样的对话,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认清现实对校长心生不满。他们所说的“猫”是校长的绰号。太明对于这三个人以不像教育者风度的口吻,批评校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沉默着,眼睛看着窗外,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陈首席训导说:‘胡先生,你认为如何?’他把话锋对着太明。太明说:‘嗯,我还没……’他含糊其辞的敷衍。三个人又说了一些对校长和日本人教员不满的话。然后说:‘你也早一点回去吧!那么,我们先走了……’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内地和台湾籍教员之间存在的隔阂,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为太明没有被招去参加欢迎会,成为陈首席训导等人不满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难堪。太明本身,对于这一事,其实并不感到不满或不快……。
过了三天星期六下课后,陈首席训导到太明的教室来,耳语似的对他说,今晚只有我们的人为你举行欢迎会,你准备一下,他那带有什么阴谋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了解这是要跟校长对新来的内藤久子举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员参加的欢迎会的对抗,其露骨的意图,太明心里有所领悟,从首席训导说的‘只有我们……’的措辞便带着特别的意味。只有我们自己的行动,通过集会在一起及其他的观感,渐渐清楚的成形,太明觉得这绝对不是好现象。这并非仅是内地和台湾的教员之间的隔阂,在学童的心情上显然也会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这样想。所以太明说,大家的好意他心领了,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做……他极力的推辞不愿意接受,但首席训导以为这是太明的谦虚,他说,因为已经都准备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欢迎会就在太明的宿舍举行。那房间六席榻榻米,既没有壁橱,也没有纸门,发黄的榻榻米表面,显露出生活环境的水准,连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厨房里,只放着一个炉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进来之前,黄代用教员一家五口住在这里。
时间到了,陈首席训导带着五、六个男女教师一拥而入。太明连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垫都没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请的太明,却像站在主人这边的颠倒立场。
酒是他们带来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馆叫的,酒宴开始,席间女教师为他们斟酒。酒过三巡,陈首席训导的话题便集中于校长身边的事。他把学校的校工当私用,为他家里劈柴、烧浴缸的洗澡水等杂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机会,几乎都由校长自己独占,偶尔有教员的慰劳出差,也几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员为优先,校长如此行使其权利。李训导聆听着这些批评。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话而已,并没有注意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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