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第23章


这一天整日,太明觉得世界看来好像笼罩在玫瑰色的空气里。他急切等待着这星期日的到来。到下星期日的期间,太明还要给她们上一两次课,讲坛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间,彷佛有一根无形的心照不宣之丝连系着似的,淑春看讲坛上的太明的视线,太明觉得她的目光里含著有以往所没有的亲切,那好像是说:‘先生!这个星期日哦,很好?’而其他的学生都不知道的,两人分享着其秘密似的,有时悄悄交换一个只有两人相通之意味的视线。以致太明误了测验之进行而脸红。
终于星期日到了。太明从早上便不镇静,忽然想到:‘如果她有什么事情而不能来呢……’他不安起来。她万万不可能爽约,但因为太幸福了,他有点不安。时间还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馆,在太平路和中山东路一带蹓跶。可是距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为了消磨时间他走进一家书店,随意翻阅一些书,但没有一行字进入头脑里。
‘不论如何精深的艺术,高迈的哲理,毕竟都抵不过淑春的微笑。’他这样想着微笑的走出书店。然后,时间差不多将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选了一处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来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着,那当儿是心中不镇静的时间。
淑春终于来了。比约好的时间稍稍迟到而已,她来到之前,她想着;‘也许她不会来呢……’太明的心里便不安起来,一看到淑春,太明顿时恢复生色。淑春因为急着赶来脸有点发红,呼吸有点急促,她道歉迟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觉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绸子的旗袍外加蓝色的上衣风姿清新。太明的感觉不像是老师和学生,而是对一个美丽的异性的酸甜心情。
两人在那酒家吃了简单的饭,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协会去看书画展。书法方面,除了现代作品之外,还有一些著名的古代书法展出。其中历史上的名书,把中国优美文化的传统,从其墨痕中散发出来。晋代的书法中,虽然杂有不少临摹的,但虽是临摹的其中也有现代人所追随不及的。唐宋的书法自不在话下,清朝的邓石如、包世臣、石庵、板桥、铁宝等的书法都是不可错过欣赏的。绘画方面的作品,跟书法比较起来缺乏生彩。太明虽然不知道中国现代画坛的趋向,但以在这会场所看到来说,除了后期印象派画风的一些作品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中国近代书画的缺陷在于艺术的贫乏无法从封建的羁绊挣脱出来的忧郁,艺术只是被悠久历史的伟大之伞荫蔽,无法从其阴影走出一步的积郁而来的了无创新和停滞的暗淡。
淑春对于绘画和书道的教养,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评,具有锐利的文明批评,显露出她不寻常的才气。然而她对太明的批评力,由衷钦佩似的样子。这样的一起参观书画展,把两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识上欣赏的兴奋,走出展览会场时仍余兴未尽。两人想彻夜相谈,自然而然的这是一种想彼此了解的心,连时间的经过都没注意,忽然发觉已经黄昏了。但两人都觉得这么美好的一日,就这样结束很遗憾。于是进入一家菜馆共吃晚餐。太明想吃过饭后就道别。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个教师的立场良心不允许。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听戏。太明从教师的体面而言,虽然觉得晚饭后就应该道别,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戏院看着京戏舞台之间,太明对舞台,还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边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贯注在舞台,太明看她的样子,心想:‘也许她不像他那样,一心在她身上。’他不禁有些不安起来。那是恋爱者的不安,而夜深道别后,从幸福的满足感之底,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影子袭来。

后来的发展
那星期日一起度过后,两人的心情更接近了。两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说几乎每个星期日都相约在一起。但是,其后并没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样有显著的发展。而季节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停顿似的,慢得令他着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结婚,完成他们的爱情心愿。
春天有春天的风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节的推移,不只是在风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装上也有鲜明的变化。从清爽的蓝色单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线条美好,映着绿叶,肌肤细嫩、艳丽。这年轻轻的肉体,太明渴望地等待着能够拥抱之日的到来。两人同游玄武湖,或渡过秦淮河到石霸街杂乱的小巷逛着,总是不厌倦的散步。
有一个星期日,两人去游玄武湖。太明那天从早上心里就有一个渴切的期待,他希望两人的爱情有一个清楚的印证。
星期日的玄武湖,游人多而热闹。蓦地太明看见长堤的柳树下站着两个美丽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画,两个少女像姊妹的样子。太明莫名的感伤,看着那光景不禁引起诗情,他作了一首即兴诗:万缕千丝浅绿宜长堤湖畔立多时那知姊妹谈何事顾影相怜妒柳枝太明自己认为写得还不错,便把它拿给淑春看。淑春拿着那张纸片,吟味一会儿:‘很不错呀!’然后她说:“不过那姊妹,似乎还不能说有妒柳的腰嘛。‘她委婉地批评了一句。这与其说是对太明所作的诗的挑剔,不如说是她对于诗中姊妹的嫉妒。而从其措辞中,也看得出初识所没有的一种熟不拘礼。
两人从长堤向五州公园走去。太明想抓住对她表白爱的机会,但感觉周围人太多。但走到停着几艘画舫的地方时,淑春提议乘坐画舫。这真一个绝好的机会。两人乘上画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缓慢地划出。
除了船头的姑娘缓慢地划着船之外,船上没有人干扰。两人的身体深深地靠坐在安乐椅里,沉浸在宁静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静静的等着求爱的时机。船离岸远了,湖上也没有其他的船影。他觉得现在这时机来了:‘淑春……’太明说,水拍着船舷,他说话之间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
‘淑春……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如何?’太明以冷静的语调说着,注视着淑春的脸。淑春无言的望着太明的脸。那脸因反射着碧水而摇动,显露出紧张的神情。
太明的心里有向内藤久子求爱时的苦涩记忆。这使他对求爱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里发誓绝不勉强对方。他的身体任由画舫的摇动,冷静的以理智的语气,把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历程讲出来。是平静的,控制住热情的求爱。
太明说完一番求爱的话后,两人之间沉默了起来。只听到水拍着船舷的声音而已。过了一会儿淑春说:‘先生的心情我了解,但我要稍为考虑一下。’她切断话,又说:‘不过,请不要误解。我对于结婚,也许想得太过于理想了一点,不过,我是想照它来实行呢。’其次便轮到淑春来说出她的一番话了。她说她对结婚持有理想。为了实现其理想,必须要有一个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个男朋友,从其中选择三个男性来谈恋爱,然后选择出自己的结婚对象。这诚然是新时代女性的自负。但反过来说,又未免让人感觉到其持论的公式化浅薄。淑春大约以三十分钟时间,大模大样地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她又说:‘不过请不要误解,我现在说的,跟爱不爱先生是另一回事。’太明在她的话尚未说完前,已隐约了解她持论的方向时,他又落入绝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为目前的现实甜蜜幸福,所以听淑春这样说,太明就像从安乐椅上被甩在坚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这是婉转的拒绝。借新时代的理想结婚论来表示拒绝的意思──他几乎含泪的反刍着淑春的话,对于她用这种没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论来表示拒绝觉得很遗憾。如果她是一个有温柔之心的女性,为什么她不能忘记这一切,投入他的怀抱呢?
他又想起一个老于世故的朋友,那油条男子说的话:‘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认为恋爱跟糖果一样,经常吃巧克力会厌倦,就如有必要换糖果一样,男人也必须更换,而且她们实践着这种观念。这岂不是很好的新时代女性吗?我倒想跟这样的女人谈恋爱呢,嗯,你说呢!’如果这样便是新时代的女性,那么淑春也一样可称为新时代的女性了。太明这样想着,觉得直到现在认为对他亲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触不及的距离他很远的女子。
画舫不知不觉已划过鸡鸣寺,到紫金山麓一带了。太明失望,默默无语,淑春说:‘先生!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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