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第28章


他钻入臭气薰人的脏被窝里,想着,想着,本想使疲乏的头脑休息,不论如何,但无法成眠。被窝的臭味过了一会儿便不大感觉得到了。他关掉电灯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担心着女儿紫媛,紫媛已经四岁了,平日由女佣阿妈和太明照顾着,几乎没有获得母爱,近来他的妻子才有点得到孩子的亲近,这也是因为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他的妻子偶尔对孩子有趣地逗着玩。不过,紫媛还是会想念父亲吧。这样一想,太明因为爱孩子挂念着她,心里感觉更难受。四周静悄悄的,臭虫爬来吧,感觉很痒。辗转反侧之间天亮了。他起来看见臭虫咬过之迹如铜币大小的红肿。他以为次日可能会再审问,一整天空等待着。而除了狱吏送饭来之外,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只有从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里暗淡阴冷。想看书也没有书,想写点杂记又没有纸。心里思考着种种事情,但思想却归纳不起来。
夜晚又来临,狱中没人的气息之静完全是一种孤独的绝望的寂寞。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用,连身体的颤抖都感觉得出来。他躺下来想睡,虽然脑袋模糊不清还是无法入睡。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故乡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带去云梯书院时的情形,那时很快乐。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着篮子可尽量摘,河川里鱼多,一根钓竿必定可以钓到一两斤鱼。那时的农村没有人吝啬,别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两个没有谁会指责。村人几乎都没读书,大家都相信读书一定会成为伟人。太明也一样,童心里也相信读书后长大了成为伟人。但是他读书了,却没有成为伟人。然后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坟墓。那坟墓在一处小山冈上,前面是茶园,前园由相思树围绕着,连远方的中央山脉都能收入眼里景色宜人的地方。他来大陆的临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线香拜拜,誓言他将是埋骨大陆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却不像曾那样的意志坚定。他不禁想回台湾。故乡的山河有美丽的诗或歌,不像江南那样杀风景的山。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思乡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里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脸,不知母亲现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没有写信了。他这样想着,母亲消瘦的脸的幻影掠过脑海,父亲的脸、哥哥的脸都浮现出来,甚至连至今从未想过的村人都想起来了。
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后,就回去怀念的故乡吧,只要能够回故乡,他想无论如何的艰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罢,他都愿意面对……,但是能够再回故乡吗?不得而知。于是他终于疲倦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身上又增加了几个臭虫咬过之迹。
他接连过了几天孤寂的白昼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觉昼夜不区别的灰色时间的连续,身体瘦了,心也跟着细细瘦了,憔悴。他在烦闷和心神不宁中过了两周。既没有人来,也不再审问他,只有狱吏每天三次送饭来。那狱吏的来,都使他觉得能够看到人的一种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竖耳听着,果然是由门传来的声音,他注视着门,又有敲门声。他无意识地想开门而爬起来,从门缝中投进了一张纸条。他反射般的小声问,谁呀?没有回答。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又恢复静静的夜。他提心吊胆地捡起那张纸条,毛笔的细字清楚地写着:忆昔陵园共赏花天教燕客降侬家素知吴越皆同种肯把先生任怨嗟是一首诗,末尾写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为这是人名,但在他的记忆中无丙丁其人,他终于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语,意思是阅读后烧掉。
他把这首诗反覆地读几遍,探寻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诗的意味。他想探寻其中隐藏着的意思。第一、在这深更半夜,谁会做这种的好奇的事呢?从笔迹看来是女性写的,究竟是谁呢?这时,他的心头闪现出一个领悟:‘啊,对了,一定是她。’他想起有一次他带了两三个女学生去游明孝陵时,他曾经把戏作的一首即兴诗显示给学生看,其中有一个学生出类拔萃,显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于作诗,他记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时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诗:
春日山头望眼赊
樱云十里压群花
匡时无术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诗是这样的:
留恋春光兴转赊
花中侬爱是樱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拟烽烟错怨嗟
听说素珠从学校毕业后,嫁给一个警官。啊,是吗?一切的疑问顿时得到解答了。多么像小说的传奇偶然。他被监禁在以前教过的学生家里。一首诗的这封信一定是素珠写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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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逃出
但是,其后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昼夜没什么不同,时间无限地连续着,而只在狱吏送饭来时,才把一日正确地分成三段时间。这是他唯一准许接触的人,素珠奇迹般的捎来讯息已不会再发生了吗?
与外界隔绝的狱舍,到了晚上连猫的声音都听不见。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梦想着时脑海里浮现出黄经营的农场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树下玩着,甘蔗园里一群女工在劳动着。夏日,在卖仙草店前聚集着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着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狱中。啊,若是牺牲,应该是为人牺牲才有意义。他来到了南京,一点也没有达到来大陆的目的,过着不知为什么的生活而自己烦恼的糊涂情形更加明显。万一在这里被处决了,岂不是死无代价吗?没有人为你哭,没有人为你可怜,没有人烧一炷香,像没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样成为江南之土,孤魂无依所永远回不了故乡,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萧索的寒冬呜咽。他不觉微微轻声叹息。就在这时,太明突然听到低微的脚步声似的,是做梦吗?不,他醒着。也许不是他知不觉睡着了吧。是听错了吗?他竖耳谛听着。鞋子声停了。但的确不是他听错了。另有一个人在门外谛听的迹象,太明觉得连那气息都听得见似的,蓦地听见衣服的窸窣声,接着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太明屏息。
房门从外面无声地轻轻开了,一个黑影滑也似的进入:‘先生!是我,素珠’煞住动静的,气喘似的声音。啊,果然是她,年轻女性的体味在那里。这千真万确实在是素珠。难道是梦吗?但不是梦。次一瞬间,两人在黑暗中拥抱。素珠的胸气息大起伏着,直接传到太明的胸。然后两人抑低声音,在短时间内交谈了种种事情,但没有时间多说话。他明白素珠是来协助他逃走的,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这重围外。
素珠准备周到,她用事先准备的钳子破坏断锁的螺丝钉,伪装成单身独自越狱的样子。
‘走吧!快一点!’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说,她那当科长的丈夫今晚有应酬,饭局很晚才会散场。狱吏呢,她差遣他出去办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计划的顺利进行,最后要把她绑起来,这也是为了伪装。已经一刻都没有时间容许他犹豫了。素珠被绑着示意他:“快走吧!‘两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从那条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声格外咯咯作响。他不顾一切地跑着,途中好像撞到了什么物体,事后想来是撞到了人。在巷道与巷道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计程车等候着,车子左窗挂着一条手帕,黑夜中看见他闪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车,车内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连旁边坐着的人也没有感觉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车立刻发动引擎开走了。
‘先生!是我。’那是耳熟的放低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脸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经一起去陵园赏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联络了在那里等候太明。幽香是一个有宽额头的聪明女孩,在太明所教过的学生中也是他喜欢的一人。在学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过太明为她们批改诗文,和数学的特别指导。两人都敬爱太明、喜欢他,与其说是师生情谊,不如说像诗友的关系。毕业后两人都回上海。其后的头两年还时常写信来,不知不觉消息断绝了。而后来两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并不知道,这样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
计程车过了太平路,向中山东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担心。但警察并没有拦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刚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狱吏,稍耽搁可能又会被逮捕,太明便断了回家的念头。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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