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第44章



太明在志南被抬回来的那一瞬间起,便对周遭的什么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究竟是谁把志南摧残成这样的呢?如果是他自愿的倒也罢了,他不愿意,硬威胁哄骗硬被征召的,摧残成这样的身体才送回来……他觉得这简直是太不负责任、太残酷的做法。
傍晚时分,也许是强心剂的效果,志南终于恢复意识,他对于站在床边的人,一一看着他们的脸,看到太明时:‘阿兄!’志南虚弱的叫他一声。
‘怎么啦,志南!你振作一点!’‘我已经不行了,以后拜托你照顾了。可是,落到这样的地步……实在遗憾……’然后他面对着胡文卿和母亲阿玉说:‘阿爸!阿母!再见……’志南就那样,脑袋突然搭拉垂下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真是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死了。
首先阿玉放声痛哭,胡文卿虽然没有哭出来:‘天呀!’他低声喃喃叫天,眼睛一直闭着。
太明全身哆哆嗦嗦,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这不仅仅是悲哀的感情,而是更深刻的,一种从灵魂之底被摇动起来的使人恸哭之情。志南那无声的尸体,被痛苦折磨曲了,在太明看来好像志南控诉着他的遭遇似的。
弟弟的死,不由得使太明必须与某一问题对质决定。弟弟的死,那是死于非命。他成为没有代价的牺牲,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这在弟弟本身,是无可奈何的,就像宿命般的情形。太明这样想着。而这种宿命,已经不只是弟弟的遭遇而已,不久无疑的也会降临到太明自己和他父亲的身上……。要‘活下去’的路已绝了,能够通往的是,走向死亡的路。太明想像亲人全死了以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的情形,那是灵魂都冻住了般的活墓地。
而如果只不过是苟活着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来太明一直到现在的生活方式,非常的不彻底,他想认真的生活着,但事实如何呢?他从事过几种职业,但没有一项工作做长久。恋爱的情形也一样。
他想认真地生活着,然而对自己岂不是虚伪的吗?他没有克服现实的勇气,只是一切都妥协。他高等工业学校毕业,以台湾人来说是受了最高的教育,究竟这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自己简直跟蝼蚁之辈一样,是个软弱无力而没有用的人,对弟弟的死应感到惭愧!
太明是一个内向性的,然而对自己岂不是虚伪的吗?他没有克服现实的勇气,深深反省自己的人。这样的个性,这与其说成为他行动力的源泉,不如说束缚其行动,使他把所想的事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他到日本留学,然后又去大陆……他的行动看来似乎颇有作为,但其行动的骨子里又有什么呢?
此刻,很大的自责和反省之念,如狂风暴雨似的摇动着太明的身心。这对于他的肉体和精神来说,都是他忍受不了的。这时,他再度听到阿玉悲痛的哭声。这与其说是因志南的死而伤心,不如说是向天地哭诉的灵魂的恸哭。
那恸哭的哀号调子,渐渐的也感染了太明。那时太明好像忽然听到志南临终时呼叫的声音。死者不会呼叫的,是错觉吧。不,并非错觉,志南的确在呼叫。
‘啊!’这时太明思考脉络的经纬一下子全断了,他感觉头脑里充满了异样的混沌。他失魂落魄似的蹒跚地走出房屋,他的视线已经焦点不聚,目光漂于空中的样子。
。。 
亚细亚的孤儿疯狂
太明突然发疯了,这传闻扩展开来,有几件事实,可以用来证实。首先,志南死亡的第二天,太明在胡家公厅的神桌上脸涂得像关公一样红的坐着,壁上有太明的笔迹,墨痕新鲜的写着:
志为天下士
岂甘作贱民
击暴椎何在
英雄入梦频
汉魂终不灭
断然舍此身
驴呀驴呀意如何(日本叫台湾人)
奴隶生涯抱恨多
横暴蛮威奈若何
同心来复旧山河
六百万民齐蹶起
誓将热血为义死
但是,太明的言行虽然奇矫,似乎还不能断言他已经发狂。胡文卿害怕写在壁上的激越诗句被当局目击了不妙,立刻在那上面挂了一幅画遮蔽,但听到这事情从近邻来看的人挤满了胡家的公厅。这时,太明脸上仍然涂得通红,昂然走入公厅,在人人吃惊的骚然中,太明悠悠的端坐神桌上。
‘告诉汝等众生!’他大声说,那态度虽然异常,但却出奇的有一种逼人的神情,因此人人静悄悄的看着太明。太明接着朗朗吟诵:头家是大哥大哥是贼头人剥皮树剥皮山也剥皮
这些诗句,一句一句沁入众人的心底,如那诗句所言,如今山已经成为赤?,相思树的皮、桑树皮、塞麻头的皮都被剥光无余了。虽然人的皮还没有被剥去,但比被剥皮更甚的,许多人被驱使。而次一瞬间,坐在神桌上的太明,一改严肃的样子,用另一种调子:咿-呀-嗳白昼土匪哪-嗳-哟他以奇异的节奏唱起了山歌,在人人之间哄哄然的起了嘈杂声,在那嘈杂声中有人说:‘已经发狂了!’‘发狂了!’‘可怜呀!’人们交相这样说。太明这时突然站起来,空虚的视线望着空中,一面说:哎呀!瞧!
他们都是老虎其面。
像吃人肉的野蛮人那是发狂了,你的父亲、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儿子全都为了他-他为什么高呼为国家、国家。
这样高呼的家伙才是坏蛋。
借国家之力贪图一己的荣华。
是不道德汉子是白昼土匪。
杀人要被处死刑那家伙杀了那么多人却称他英雄!英雄!为什么?
混蛋!
是老虎是豺狼是野兽你们不知道吗?
他痛骂着,这些话贯彻入人们的肺腑。然而太明还没有骂完,他又说:混蛋!
你嘴里说同胞、同胞其实你是走狗!
是皇民之辈!
是模范青年!
是模范保正!
是赞成先生!
什么东西?
混蛋!
他大声说完了,又好像有谁在他眼前似的:喂!混蛋!他怒骂,太明的精神已完全错乱的状态。
从此以后,太明成为一个完全的狂人。
太明每天在外面徘徊,在养鱼池或商家的招牌上写‘白昼土匪’,这是指谁说的不难明白,虽然一时被人非议,但知道了那是狂人写的,对他也无可奈何。而有时他连日安静地端坐在胡家公厅。不久。由于村民们忙碌,也不再注意太明了。而不知几时太明从村子里消失了踪影。
经过了几个月,太明消失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但那时有一个到村子里来访的渔夫说,曾经有一个好像是太明的男子,坐他的渔船渡海到对岸。于是又有人说,在他乘船之前,看见他在海边徘徊。
这传闻尚未消失,又传说,太明从昆明的广播电台对日本广播喊话。然而,太明乘船渡海到对岸,或他在昆明,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留在胡家公厅墙壁上的壁书,虽然不敢公开,这事情却悄悄的在民间流传,因此有不少人来看那笔迹。而那时太平洋战争,终于进入了酷烈的最后白热化阶段。
。。
再版有感
写了《亚细亚的孤儿》已经过很长的时间了,现在突然听说将再版,笔者重新感到非常高兴。
大凡一个人,自己所做的事即使客观上是错误的,也不容易承认其不对。过去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以东洋和平的虚伪口号侵略中国,引起战争,杀了许多人民,使台湾等成为殖民地。
第二次大战后,也有如日本一样的,强国侵略弱小国,引起战争,在正义之名下,使许多人命伤亡。
在此时出版写曾经是日本殖民地台湾现实的拙著《亚细亚的孤儿》,重新思考殖民地体制的本质,日本有这样的有心人,使我肃然起敬。
这部作品是笔者豁出生命写成的。当时因为我曾经去过大陆,在台湾成为被当局注意的人物,常常被刑警跟踪。如果我的原稿被发现了,恐怕我的生命便没有了。
从执笔至今经过了三十年岁月,其间本书在台湾和日本出版,在日本促成出版的中泽富美雄氏、神田孝一氏已去世了,由衷的祝福两位在天之灵的冥福。此次承蒙‘新人物往来社’的厚意,重新改装出版,最后加笔,做为决定版。
末了,对于出版时的关照,并给予校阅和解说的戴国辉博士深表谢意。
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
吴浊流于白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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