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骨头》第52章


她吃完牛排,付过账,低着头走出餐厅。门上挂了一个铃铛,一听到头上铃铛的声音,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强自镇定,安全地过了马路,但走过停车场时,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陌生女子的车还停在那里。
医院大厅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但她决定在这里坐一会儿,等呼吸恢复正常再说。
她决定再待几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妥之后,她觉得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了,时间不早了,她搭一部空电梯到五楼,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出电梯,她便发现五楼走廊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正压低声音讲闲话,她依稀听到护士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好朋友的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妈妈推门走进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她一个人。
门一关上,房里出奇的安静,似乎进入了真空状态。虽然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我最好离开,但我的双脚好像被黏在地上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房里只有病床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旁,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见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印画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这种感觉一定很好,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俯身近前,即使房里充满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到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这样他的气味或许能保持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好想念他,于是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但医院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值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服务,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同时辩称:“但这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却只顾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此时她忽然领悟,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他,这样她就能把脸轻贴在他的枕边,默默地看着他呼吸,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酣。这些年来,她逃得好远,每天醒来都在离家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还把爱意埋藏在心中?这些年来,她刻意拉远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笔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视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共享了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能够就此一笔勾销吗?
看着他,听着他规律的呼吸,这有多简单啊,但起初她甚至感觉不到心情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每一个房间,过去这段日子来,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在这些房间里的日子,现在往事却逐一浮现,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但一旦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房间里架子上随处可见他们刚结婚时纯真炽热的爱,窗帘的穗带上留有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一起努力,打下了温情之家的牢固根基,而最初的实实在在的证明便是我。
面对现实勇敢地过日子
她摸摸爸爸脸上新出现的皱纹,她喜欢他鬓角变白的头发。
虽然尽力想保持清醒,午夜过后,妈妈仍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睡前,她看着爸爸的脸,试图紧紧抓住所有的回忆;等他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安心地挥手道别。
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微风轻轻吹拂,
我们都知道苏茜想念谁……
午夜两点左右开始下雨,雨丝飘落在医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雨点也落在哈维先生过夜的铁皮屋上,发出打鼓般的声响。在隆隆雨声中,哈维先生做了一个梦,出现在梦中的不是尸体被人移走,警方开始分析案情,而是琳茜·沙蒙。在他的梦中,琳茜匆忙地穿过邻居的树丛,她背上的球衣号码是5!5!5!每当他觉得将受到威胁,就会做这个梦,在琳茜忽隐忽现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开始失控。
快四点时,我看到爸爸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妈妈温暖的鼻息,不看也知道妈妈睡着了。我真希望爸爸能抱抱妈妈,爸爸自己也这么想,但他身体太虚弱了。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她示爱。我过世之后,他想了好多事情,这些事情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现在他决定把这些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妈妈听。
他不想叫醒她,除了雨声之外,医院里鸦雀无声。他觉得雨似乎一直跟着他,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地上也一片潮湿。他想到琳茜和塞谬尔面带微笑,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们冒雨跑那么远的路回家,只为了不要让他担心。这些年来,他经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他强迫自己不断在心里念叨:琳茜、琳茜、琳茜,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
他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雨丝,在停车场的灯光下,雨点聚成一团团明亮的圆圈,让他想起小时候电影里看到的好莱坞人造雨。他闭上双眼,妈妈沉稳的鼻息轻触他的脸颊,他听着妈妈的呼吸声,雨点轻轻拍打窗台的响声,他听到小鸟的鸣叫,但却看不到小鸟。他想窗外说不定有个鸟巢,雏鸟被雨声吵醒,醒来却看不到妈妈,他真想去解救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他摸摸妈妈纤细的手指,她原本紧握着他的手,睡着之后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看着身旁的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这次他要放手让她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就在这时,我溜进房间和爸妈在一起。以前我只在他们周围盘旋,从来没有站在他们身边,这次我隐约现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把自己缩小,房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到我,过去八年半来,我虽然每天看着爸爸、妈妈、露丝、雷、妹妹、小弟,当然还有哈维先生,但我没有二十四小时紧随着他们。我现在才知道,过去这些年来,爸爸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他对我不停地付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来自人间的关爱。在父爱的照耀下,我始终是当年的苏茜·沙蒙,大好前程正等着我来发掘。
“我常想如果我一点都不出声,说不定听得到你说话,”他轻轻地说,“如果我不动弹,说不定你就会回来。”
“杰克?”妈妈半睡半醒地说,“我准是睡着了。”
“你回来了真好。”他说。
妈妈看着他,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你怎么办到的?”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艾比,”他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逃得远远地,重新开始。”她说。
“这么做有用吗?”
他们都不说话,我伸出双手,身影却消逝了。
“你为什么不过来躺在这里呢?”爸爸说,“值班护士等一下才会来轰人,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在一起。”
她没有动。
“医院的人对我很好,”她说,“艾略特护士趁你睡觉时,帮我放好了这些花。”
他抬头看看四周,认出了那是什么花,“啊,黄水仙。”他说。
“是苏茜最喜欢的花。”
爸爸露出慈祥的笑容说:“你看,这样就对了,你面对现实,勇敢地过日子,给她一束鲜花,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唉,想了就让人伤心。”妈妈说。
“没错,”他说,“的确让人伤心。”
接纳了她的脆弱与逃避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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