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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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着了自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那种不强大的却也没有停止过的努力,那种不倦的努力,就是人类为了破裂那层外廓使自己心灵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独而发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发抖的和赤裸裸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能够把生命献给另一个被遗弃者而消耗于接吻的爱情努力。
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儿了。她教人抱她过来,后来等到旁人抱着她过来之后,她又央求旁人脱尽她的衣衫,因为她到这时候还只认识婴孩的面孔。
奶娘解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新生婴孩的怪可怜的身体了,它正用生命装入人类雏形里边的种种漠然的动作乱动。基督英用一只胆怯的和发抖的手抚摸她,随后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随后瞧着她出神,自己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两个人从前彼此见过了面,用一种甜美的狂热互相爱着;后来由于他俩的搂抱,这东西就生出来了!这东西是混和在一块儿直到这个孩子的终身为止的他和她,这东西是重新又在一块儿过活的他和她,这东西是他的一点儿和她的一点儿,再加上某种可以使它和他俩发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体和心灵两方面的类型上、在线条上、在手势上、在顾盼上,在动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调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来,然而却是一个新的生命!
现在,他俩永远分离了,他和她!从前,他俩的眼波,曾经在种种使得人类血统永远绵延的恩爱兴奋之中合流,现在永远不会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胸口边向她喃喃地说:“永别——水别了!”这是她在她女儿的耳朵边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个自负的心灵的悲壮永别,道着出自一个将要长久痛苦的妇人的永别——这痛苦也许是永久的,不过,将来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泪。
“哈!哈!”昂台尔马在半开着的门口嚷着。“我在这儿偷看你!你可是很愿意把女儿还给我?”
跑到床边,他用那双已经练习过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儿,接着把她举在头上一面重复地说:
“早安,昂台尔马小姐……早安,昂台尔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这毕竟是我的丈夫。”后来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如同还是第一次注视似地注视他了。是他哟,从前法律把她连合在这个男人身上,把她给了他!根据人类的、宗教的和社会的观念,这个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灵魂的和肉体的主人!她几乎很想微笑了,这一切在这时候是多么教她觉得异样的,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联系,尽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难于用言语形容其甜美的,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远没有一个会存在!
从前她辜负了他,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心上简直没有发生一点悔恨!她自己因此诧异了,寻觅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无疑地,他和她是过于两样的,是彼此相距得过于辽远的,是出于两个过于不相似的种族的。他固然一点没有了解过她;她对于他也是一点没有了解过的。尽管他是脾气好的,忠实的,肯求欢心的。
不过,世上的人也许仅仅那些身材相同的,性情相同的和人生观本质相同的,才能够由于心甘情愿的义务的神圣连锁而彼此感到互相结在一处。
有人正给婴孩重新穿着和包扎。昂台尔马坐下来了。
“听我说,亲人儿,”他说,“自从你那天那么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医生之后,我再不敢向你报告有人要访问你了。然而却有一个,在你是可以给我做个大面子来接受的:盘恩非医生的访问!”
于是她初次开口笑了,不过笑声是没有精彩的,仅仅留在嘴唇边而没有深入心灵的;后来她问:“盘恩非医生?何等的奇迹!你们毕竟已经和好了?”
“正对,你听我说: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我新近收买了老公司。这地方整个儿在我手里了,现在。何等的胜利?可对!那个可怜的盘恩非医生自然比谁都先知道这件事。于是他早已变成圆滑的了;每天到这儿来探问你的消息,同时还留下他一张写着一句客气话的名片。我呢,用了一次拜访去答复他的盛请;结果我和他现在都很好了。”
“教他来罢,”基督英说,“随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将来会得见他,我一定是满意的。”
“好,谢谢你。明天早上我引他来。我现在不必告诉你,说是波尔不断地托我转致他千百般的问候,以及他很关心我们的小东西。他非常之想看她。”
尽管她有种种的决心,也感到了自己受着压迫。不过她竟能够说道:
“你等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昂台尔马接着说:
“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诉了你,因此很不放心。我已经回答他说是告诉了你的;于是他对我好几次问起你的看法。”
她费尽气力镇静了自己,喃喃地说:
“你对他说我完全赞成他的婚姻。”
昂台尔马用一种冷酷的顽强态度接着说:
“他也极其想知道你给你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我曾经对他说起我们本想用玛格丽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过用哪一个却还迟疑不决。”
“我换了主意,”她说。“我想叫她做亚尔莱棣。”
从前在怀妊的初期里,她曾经和波尔讨论过他们应当为一个男孩子或者为一个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子,玛格丽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们作不了决定。现在她已经不要这两个名字了。
昂台尔马重复地照样念着:
“亚尔莱棣……亚尔莱棣……这很可爱……你说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样。我崇拜这个……基督英!”
她长叹了一声:
“唉!用这个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人来做名字,那岂不是预先约定着过多的痛苦!”
他脸红了,事前一点没有揣想到这种对照,后来他站起了:
“并且,亚尔莱棣是很可爱的。等会儿再见,我的亲人儿。”
他一走,她就叫奶娘过来,吩咐她以后必须把小床靠住她的床搁着。
小床被人推到大床边了,那是船型的,始终摇摇摆摆,它那铺白的帏子如同一幅风帆样地挂在一枝弯着的铜桅子上,基督英伸着胳膊去摸那个睡着了的婴孩,很低很低向她说:“好好儿睡,我的小东西。你将来永远找不着有谁能够像我同样地爱你。”
随着而来的好些日子,她都是在一种宁静的忧愁里过的,她思虑过很多的事,给自己造成一种有抵抗力的心灵,一颗强毅的心,去在二三周内外恢复固有的生活。她现在的主要注意专在于观察她女儿的眼睛,设法从中攫取一种初期的神色,但是其中除了两只仿佛毫不变动地向着窗口边阳光转过去的浅蓝窟窿以外,找不着一点什么。
瞧着那双还正睡着了的眼睛,她感到了种种深远的忧虑,因为她正向着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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