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第5章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
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栗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地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悦的多形的纹皱。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着她的特征,——全脸笑着,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丝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着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着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地燃着。惯常了,那象庙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地咳嗽着。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着,灯心处爆着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着一支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
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着头:“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着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着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着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着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象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着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着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着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着,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着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地载满高粱的穗头,和大豆的秆秧。牛们流着口涎,头愚直地挂下着,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着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粱。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的心胀裂一般地惊慌,鞭子于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我去一趟茅屋。”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着,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象被风飘着似的出现在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金枝打厮着一般的说:“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着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地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游丝,轻轻地浮荡着……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地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着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着叫娘的声音。
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上。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着说起:“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样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象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的时间她象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
三老马走进屠场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着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着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革,远近平铺着。
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地好象突出地面一般,好象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地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象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着马进城,不装车粮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着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
她用短枝驱着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鬃发。
老马立刻响着鼻子了!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着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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