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第3章


不多一个小时。
“能和您交谈真叫人愉快。”饭吃完时她红着脸颊说,“能够畅所欲言的人,我身边一个也没有的。”
“我也很愉快。”他说。这并非说谎。
下个星期二,他正在同一咖啡屋看书,她来了。对视一笑,轻轻点了下头,而后在不相连的桌旁坐下,各自默默看《荒凉山庄》。到了中午,她走到他桌前大招呼,随即两人像上星期那样一起吃饭。“这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法国餐馆,不大,干干净净,可以的话,不去一下?”她主动相邀,“这购物街上没有像样的餐馆。”“好的,去吧!”他表示同意。两人用她的车(蓝色标致306,自动换档)去那里吃饭,要了水芹色拉和烤鲈鱼,还要了杯葡萄酒,随后隔着桌子谈狄更斯。
吃完饭回购物街路上,她把车停在公园停车场,握住他的手,说想和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事情进展之快让他有点儿吃惊。
“结婚后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次也。”她辩解似的说,“不骗你。可这一星期时间里一直考虑你来着。没有罗罗嗦嗦的要求,也不添麻烦。当然我是说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
他温柔地回握对方的手,以沉静的声音说明缘由。“如果我是普通男人,想必求之不得地同你去‘安静的地方’。你是非常妩媚的女性,能有时间亲密接触,自然再美妙不过。可是实不相瞒,我是个同性恋者,所以不能同女子做爱。同女子做爱的同性恋者也有,但我不那样。请理解我!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可遗憾的是,我成为不了你的恋人。”
对方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得以完全理解他讲的意思(毕竟遇上同性恋者在她的人生中是初次)。理解之后,她哭了,脸趴在调音师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估计受了打击。他于心不忍,搂着女子的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对不起,”她说,“是我让你说出了不情愿说的事。”
“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对世人隐瞒。或许还是应该由我事先有所暗示,以免招致误解才对。总的说来,我觉得是我对不住你。”
他用修长的五指温柔地久久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一点点平静下来。当他发觉她的右耳垂有一颗黑痣时,他感到一种类似窒息的怀念之情——年长两岁的姐姐在差不多同一位置也长着一颗差不多头脑供养大小的黑痣。小时候,他常常趁姐姐睡着时开玩笑地想用手指把痣搓下来,姐姐每次醒来都发脾气。
“不过,遇见你,使我这一星期每天都过得兴奋不已。”她说,“这样的心情,实在是久违了。就好像回到了十几岁,开心得很。所以也够了。还去了美容院,临时减了肥,买了意大利新内衣……”
“好像破费了不少啊!”他笑道。
“可那些对于现在的我大概是必要的。”
“那些?”
“就是说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
“例如买意大利性感内衣?”
她脸红到耳根:“不是性感,根本谈不上,只是非常漂亮罢了。”
他微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是为缓和气氛才说这句无谓的玩笑。她也心领神会,同样微笑。良人恩相互注视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女子起身,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重新化了一下妆。
“后天要去城里一家医院复查乳腺癌。”她把车停进购物街停车场,按下手闸,“定期检查的x光照片上出现了可疑阴影,叫我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马上住院做手术。今天成了这样子,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就是说……”
沉没少顷。之后她左右摇晃几下脖子,缓慢,然而有力。
“自己也不明白。”
调音师测试了好一会儿她沉默的深度 。侧起耳朵,力图听取沉默中微妙的音响。
“星期二整个上午我基本待在这里。”他说,“大事做不来,但陪你说说话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的话。”
“跟谁也没说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于手闸上的手上。
“非常害怕,”她说,“时不时什么都思考不成。”
旁边车位上停了一辆小面包车,一对神情不悦的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说话声听到了,两人似乎在互相指责,为了鸡毛蒜皮的什么事。他们离去后,沉默再度降临。她闭起眼睛。
“虽然我没资格高谈阔论,”他说,“不过,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总是紧紧抓住某条规则。”
“规则?”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这是我的规则。碰壁的时候我总是遵循这一规则。长远看来,我想所产生的结果是好的,哪怕当时难以忍受。”
“这规则是你自己定的?”
“不错。”他对着“标致”的仪表盘说,“作为经验之谈。”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她复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阵子。“即使你那么说,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有形、什么无形呢?”
“或许。不过,那难免是要在哪里作出选择的。”
“你察觉得出?”
他静静点头:“像我这样的老牌同性恋者,是有各种各样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谢谢!”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见!”她说,“这个那个实在谢谢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谈,真是幸运。好像多少上来一点儿勇气。”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蓝色“标致”离去。最后他朝车镜挥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缓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没在咖啡屋出现。他在那里默默看书看到一点,转身离开。
调音师那天没去健身房,因为没心绪活动身体。午饭也没吃,直接返回住处。他怅怅地坐在沙发上听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叙事曲集。闭起眼睛,驾驶“标致”的小个头女子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头发的感触在指尖复苏,耳垂黑痣的形状历历在目。即使她的面庞和“标致”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之后,那颗黑痣的形状也清晰留了下来。无论睁眼闭眼,那小小的黑点都浮现在那里,如打错的标点符号悄然而又持续地摇撼着他的心。
下午过了两点半的时候,他决定往姐姐家打个电话。距和姐姐最后一次说话已过去了许多年月。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十年?两人的关系便是疏远到这个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现麻烦时,在亢奋状态下互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一个原因,姐姐结婚的对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个原因。那个男人是个傲慢的俗物,将他的性倾向视为无可救药的传染病。除却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概不想进入对方百米范围内。
犹豫了几次,他拿起听筒,终于把号码按到最后。电话响了十多回,他无奈地——却又半是释然地——刚要放下听筒,姐姐接起。令人怀念的语音。知道是他,听筒另一头一瞬间深深沉默下来。
“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语调说。
“不明白。”他坦率地说,“只是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气。
“没什么事,你只要还好就行了。”
“等等!”姐姐说。从声音听来,姐姐是在听筒前吞声哭泣。“对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阵子沉默。这时间里他一直耳贴听筒。一无所闻,一无所感。接下去,姐姐说道:“今天往下可有时间?”
“有的,闲着。”
“这就过去不要紧?”
“不要紧。去车站接你。”
一小时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间。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而且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姐姐依然偏瘦,形体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岁。但不难看出,她脸颊的凹陷里有了与往昔不同的疲惫感,令人难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润泽。他也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发际多少后退了。在车上两人不无客气地聊着家常话:工作怎么样?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状况。
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
“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
“处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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