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第16章


“可以随意解掉安全缆?”
“直截了当地说,是这样。”(笑)
“不喜欢系安全缆?”
“嗯,感觉上好像不是自己似的,简直就像穿了硬邦邦的紧身衣。”(笑)
“就那么喜欢高处?”
“喜欢。置身于高处是我的天职。其他职业脑海中浮现不出来。职业这东西本来应是爱的行为,不是权宜性的婚姻。”
“现在放一支歌曲,詹姆斯?泰勒唱的《屋顶上》(up on the roof)。”女主持说道,“之后继续走钢丝话题。”
放音乐的时间里,淳平探身问驾驶员:“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说是在高楼与高楼之间拉一根钢丝,在上面走来走去。”司机介绍说,“拿一根保持平衡用的长竿,算是一种杂技表演吧。我这人有恐高症,乘坐玻璃电梯都胆战心惊。说是好事也行,反正有点儿与众不同。人倒好像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那是职业?”淳平问。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失去了重量,似乎是从车顶缝隙里传来的其他什么人的语声。
“嗯,好像有很多赞助商支持着。前不久听说在德国一个什么有名的大教堂做这个来着。本来想在更高的高楼上做的,但当局怎么也不批准。因为高到那个程度,安全网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说要一步一步积累战绩,逐步挑战更高的地方。当然,光靠走钢丝吃不了饭,就像刚才说的,平时经营擦大楼玻璃窗的公司。同样是走钢丝,但她不愿意在马戏团那样的地方工作,说只对高层建筑感兴趣。”
“最妙不过的,是在那里可以使自己这个人完成变化。”她对采访者说,“或者说不变化就无法活下去。到了高处,那里只有我和风,其他什么都没有。风包拢着我、摇晃着我。风理解我这一存在,同时我理解风。我们决定互相接受,共同生存。惟有我和风——没有他者介入的余地。我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瞬间。不不,感觉不到恐惧。一旦脚踏高处,精神整个进入高度集中状态,恐惧当即消失。我们置身亲密无间的空白中,而我最最中意那样的瞬间。”
至于采访者能否理解贵理惠的谈话,淳平无从知晓。但不管怎样,反正贵理惠已经将其淡淡地说了出来。采访结束时,淳平叫出租车停下,下车走剩下的那段路,时而仰望高楼大厦,仰望流云。他明白了,风和她之间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的。他从中感觉到的是汹涌而来的嫉妒。可到底嫉妒什么呢?风?到底有谁会嫉妒风呢?
往下几个月时间里,淳平一直等待着贵理惠跟自己联系。他相见她,想单独和她说很多话,关于肾形石也想说说。然而电话没有打来。她的手机依旧“无法接通”。夏季到来,连他也放弃了希望。贵理惠已无意见他。是的,没有埋怨没有争执,两人的关系平稳地结束了。回想起来,这同他长期一来与其他女性的关系毫无二致,某一天电话不再打来,一切就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地偃旗息鼓了。
该不该把她算到倒计数里面去呢?能将她视为三个有意义女性中的一个么?淳平为此相当烦恼。可是得不出结论。他打算在等半年,半年后再决定好了。
这半年时间里,他集中精力写短篇小说。他一边伏案推敲语句,一边心想贵理惠此刻大概也同风一起置身高处。自己面对桌子独自写小说之间,她独自位于比谁都高的地方,并且解掉了安全缆。淳平常常想起她那句话:一旦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状态,那里便没有恐惧,只有我和风。淳平察觉到了自己开始对贵理惠怀有从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感到的特殊感情。那是轮廓清晰、可摸可触、有纵深度的感情。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一感情,但至少不能以其他什么取而代之。纵然再也见不到贵理惠,这一情思也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间或骨髓那样的地方,他将在身体某处不断感受着贵理惠不在所造成的怅惘。
临近年底的时候,淳平下了决心:把她作为第二个好了。贵理惠对于他乃是“真正有意义”的女性之一。第二个好球。往下只剩一个。但他心中已没有恐惧。重要的不是数字。倒记数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完完全全容纳某一个人的心情,拿总是最初,又总是、也必须是最后。
大体与此同时,呈肾脏形状的黑色石块从女医生的桌子上消失了。一天早上,她发觉石块已不在那里。它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点她心里清楚。
??
5、品川猴
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问起名字的情况下,例如在小型专卖店买连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员问道“对不起,您叫什么名字?”——便是这样的场合。或者是打工作电话,该说的大体说完了,最后对方问“能再说一遍您的名字么”的时候,记忆会陡然消失,不晓得自己是谁。因此,她必须为想起名字而掏钱夹、看驾驶证。不用说,对方会露出费解的神情,或电话另一端由于一下子出现时间空当而觉得蹊跷。
自己主动报出名字时不会发生这种“忘名”现象。若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记忆的,但在慌慌张张或毫不提防的时候突然被对方问起名字,那么简直就像电闸“嗵”一声落下,脑袋里一片空白。越是寻找线索,她越是被吞入没有轮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来的仅仅限于自己的名字。周围人的名字一般不会忘记。自己的住址、电话号码、生日和护照号码也不会忘,好友的电话号码和工作方面的重要电话号码也几乎都能脱口而出。记忆力不比往日差。单单自己的名字无从想起。忘记名字大约始于一年之前,那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纪,婚前叫“大泽瑞纪”。两个都很难说是多么有创意的名字,也没什么戏剧性。话虽这么说,但也不至于就该在纷纷扰扰的日常生活中被记忆整个抛弃。毕竟那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变成“安藤瑞纪”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个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结了婚,结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纪”。最初她很难习惯安藤瑞纪这个名字,无论字形还是发音,感觉上都有欠沉稳。但在多次出口和反复签名之间,她慢慢觉得安藤瑞纪倒也不坏。因为,必须称作“水木瑞纪”、“三木瑞纪”之类不顺口名字的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实际交往过,尽管时间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纪”还算相当不错的。于是,她将这个新名字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渐渐接受下来了。
可是,从一年前开始,这个名字突然奔逃起来。起初一个月一两次,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增加频率。眼下至少一星期发生一次。“安藤瑞纪”这个名字一旦逃脱,她势必作为不是任何人的“一个无名女人”留在世间。有钱夹时还好,只要掏出看驾驶证就能明白。而若钱夹丢了,就很有可能搞不清自己是谁。当然,就算暂时失去名字,她也作为她而存在于此,再说毕竟还记得自家住址和电话号码,并非自己这一存在沦为彻头彻尾的零,和电影中出现的全面丧失记忆的情形有所不同。可是,想不起自己名字到底极为不便,令人不安。失去名字的人生,感觉上简直同失去觉醒机会的睡梦无异。
她走进珠宝首饰店,买了一条又细又简洁的银项链,让店里把名字刻在上面——“安藤(大泽)瑞纪”。没有住址没有电话号码,惟名字而已。她不由得自嘲:这岂不成了猫狗什么的!每次出门,她必然戴上这条项链。想不起自己名字的时候,扫一眼项链即可。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必掏出钱夹,对方也不至于露出奇妙的神情。
她没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诉丈夫。如果讲给丈夫听,想必丈夫会说那是因为她对婚姻生活有所不满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么一个爱掰理的人,恶意固然没有,但动不动就把什么推理一番,而她总的说来不喜欢那种给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决心把此事隐瞒下去。
话说回来,无论如何她都认为丈夫说的(可能说的)对不上号。她对婚姻生活并不怀有所谓不满或格格不入。对丈夫——即使有时候厌烦他爱掰理——基本上没什么不满,对丈夫父母家也没有什么负面印象。丈夫的父亲是山形县酒田市的开业医生,人不坏,虽然想法多少守旧,但因为丈夫市次子,所以没对她怎么啰嗦。她是在名古屋出生长大的,对北国酒田冬季的严寒和强风未免吃不消,不过一年里去小住一两回倒也相当不错。结婚两年后,两人用贷款在品川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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