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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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天气挺不错。我在熟人的楼前停了片刻,仰视着窗户。我心里想,他就住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书,写文章,探索西亚和印度神话之间的联系,他在做这些事情时觉得其乐无穷,因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价值,相信科学(他是科学的奴仆),相信纯知识的价值和知识积累的价值,因为他相信进步,相信发展。他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经历过爱因斯坦给迄今为止的思想基础带来的巨大震动(他想,这只跟数学家有关),他看不见在他周围一场新的战争正在孕育中,他认为犹太人和共产党人都该憎恨,他是个善良、没有头脑的、快乐、自大的孩子,这真使人羡慕。我振作了一下。走了过去,一穿着白围裙的使女接待我,我从某种预感中准确地注意到她会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么地方。使女把我带进一间温暖明亮的房间,请我稍等片刻。我没有祷告,也没有合眼略事小憩,而是听从某种想玩儿的本能,顺手拿起离我最近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镶框的画,背后有一个硬纸片支架,把画斜支着放在圆桌上。这是一幅蚀刻版画,刻的是诗人歌德,一位性格鲜明、发式出众的老人,脸部造型非常漂亮,脸上既不缺乏那众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丝宫廷大臣的庄严所略略掩盖的孤独与凄楚。艺术家在表现孤独与凄楚这一特点上特别下了功夫。他成功地赋予了这位非凡的老人以克制和诚实这样一种教授的、也可说是演员的特征,同时又无损他的深度。总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确确实实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为摆设。勤劳的手工艺家创作了一系列形象可爱的救世主、耶稣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画,我手里这幅画大概并不比这些画更令人不适,也许只是由于这幅画画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样,我已经受了足够的刺激,恼怒万分,有一触即发之势,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还用预示不幸的刺耳的声音冲着我喊叫,向我指出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这里是温文尔雅的先师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这时主人走进来,我也许就会成功地找出可信的借口撤退。可是进来的是他的夫人,我只好听凭命运的安排,我预感到大难临头。我们互相问候,不协调的事儿接壤而来。夫人祝贺我气色好,而我自己非常清楚,我们上次见面后的这些年里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风湿病的手指一阵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然后她问我的妻子可好,我只得老实告诉她,我妻子已经离开我,我们离婚了。教授跨进房间,我们两人都很高兴。他也热烈地欢迎我。很快就表明情况是如何可笑。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这是他订阅的,是军国主义和主战派的报纸。他跟我握过手后,指着报纸对我说,报纸上读到了一个政论家,他与我同姓,也叫哈勒尔,他肯定是个讲小子,是个不爱祖国的家伙,他曾拿皇帝寻开心,他声言。他的祖国和敌国一样要对战争的爆发承担责任。这是什么混蛋!哎,这儿够他瞧的了,编辑部把这个害虫狠狠批了一通,驳得他体无完肤。他看我对这个题目毫无兴趣,我们就谈起别的问题。他们夫妻两个事先真的都没有想到,那个可恶的人会坐在他们面前,而且如此可恶的人就是我本人。当然,干吗要大声张扬,使他们不安!我暗自发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还会有什么愉快呢。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教授谈起卖国贼哈勒尔的一瞬间,我心里升起一种沮丧和绝望的难受感觉,自从目睹了那一幕出殡情景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郁,最后变成了强大的压力。变成了身体(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变成了非常可怕的命运所系之感。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有什么危险悄悄地从后面向我靠近。幸好仆人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我们走进餐室。我搜索枯肠,尽力说点无关痛痒的话,问点无关紧要的事情。我边说边吃,比平时吃得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可怜了。我不断地想,我的天哪,我们干吗要这样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并不觉得舒服,不管是由于我给人一种麻木迟滞的印象也好,还是他们家里本来就有不高兴的事,我觉得他们是费很大劲儿才装出这么活跃的。他们也问了我一些事情,我却无法给予诚实的答复,很快我就说了一大通谎话,每说一个字都得拼命忍住恶心。最后,为了引开话题,我讲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仪式。可是我的语气不对头,我的幽默一开始就让人扫兴,我们越来越谈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点,我们三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我们回到先头那间屋子,在那里喝咖啡,喝烧酒,一也许这会帮助我们恢复一点情绪。但那位大诗人又映入我的眼帘,虽然他是放在旁边的五斗柜上我始终摆脱不了他,我听见内心那警告的声音,但还是把那幅画拿到了手里,开始与诗人争论起来。我完全被这种感情支配了:现在的情况无法忍受,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提起主人的兴趣,感动他们,让他们与我的话发生共鸣,要么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说:“但愿歌德并不是真的这个样子!你看他这副自负高贵的模样!他摆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诸君眉来眼去,他表面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心里却非常缠绵伤感!他肯定有许多可以被人指责的地方,我也常常对这位傲慢的老头有许多不满,但是把他画成这个样子,这可不行,这也太过分了。”
主妇再次斟满咖啡,哭丧着脸匆匆走出房间,她丈夫既难堪又气忿地开了口,说这幅歌德画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别喜爱它。“即使您从客观上说是对的,您也不能说得这样尖刻。况且,您说的话是否对,我有不同看法。”
“这您说得对,”我承认。“可惜,我说话总爱尖刻、好走极端,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毛病。不过,歌德自己情绪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位可爱的、庸俗的沙龙歌德自然永远不会说一句直截了当的刻薄话。我请您和夫人原谅,请您告诉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时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教授有点难堪,又提出几点不同意见,一再说,我们以前的谈话是多么有意思,多么有启发,我有关米特拉斯和讫哩
什那的推测当时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说这些话自然很亲切友好,但遗憾的是,我对讫哩什那的兴趣以及谈论科学的乐趣已经消失殆尽。今天,我多次欺骗了他,比如,我来到这个城市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月了,我独来独往,已经不适合与体面人家打交道,因为我的情绪越来越坏,又患有痛风,况且大部分时间又喝醉酒。另外,为了赶快把事情了结,而且至少离开时不再说谎,我不得不告诉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伤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张反动报纸对哈勒尔的意见所持的愚蠢而固执的态度,这种态度与学者的身份是不相称的,那些无所事事的军官才这么看。那个“坏蛋一,那个不爱祖国的家伙哈勒尔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这为数不多的有思维能力的人主张理智,热爱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热地煽动一场新的战争,这对我们祖国、对世界反而会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辞!
说完,我站起身,告辞了歌德和教授,走到过道里,从衣帽钧。取下我的东西、离开了这位房子。在我的心灵深处,幸灾乐祸的荒原狼高声嚎叫,在两个哈里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很快就明白,这一个小时不愉快的谈话对我来说比对恼火的教授意义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场气,而对我说来,这个小时意味着是最后一次失败,最后一次逃跑,意味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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