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第3章


是路,不过是农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条辙迹罢了。陡然,车夫注视天边,终于摘下帽子,转过脸对我说:
“少爷!要不要调转头往回赶?”
“干吗?”
“天气靠不住,起了点风。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么可怕?”
“你看看那边是什么?”(车夫鞭子指指东方)
“我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边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尽头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山包。车夫解释说,那朵云是暴风雪的先兆。
我听说过本地的暴风雪,知道它一来整辆马车都可以埋掉。沙威里奇赞成车夫的意见,也说不如赶快转回程。但是,我觉得风还不大。我指望趁早赶到下一站,于是吩咐赶快走。
车夫加紧赶马,不过他老是遥望东方。马儿跑得挺欢。这时风渐渐增大。那朵小云变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布满苍穹。下小雪了,突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狂风呼呼,暴风雪来了。一霎时,黑暗的天宇跟纷飞的大雪搅成一团,乾坤一混沌,别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我从车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好似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晓得往哪里走。路没了,四周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现在急什么?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可毫无办法。那雪下得正紧,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但愿搜寻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天晓得!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
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
——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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