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102章


色。地上是火,空中是火,人的心上也是火。他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往前面走去。但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的精力竭尽了。他挤在人丛中,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火。他只想着火的毁灭和力量。他时而被人推到前面去。时而又被人挤到后面来。他起初在街心,后来又渐渐地往右面移。他的脸通红,头上满是汗珠。脑子仿佛在燃烧。全身热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触到他的臂上,他也不去注意。后来这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边膀子。接着一个声音唤起来:“大哥!”他侧过头,觉民红着脸满头大汗地立在旁边,问他:“你来了多久了?”
他不直接回答觉民,却带点惊喜地问道:“怎么你也跑到这儿来?你来看失火吗?”他忘记了利群周报社的事情。
“我来看我们的报社,我跑来跑去都进去不了,”觉民直率地说。他的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
“你们的报社?”觉新顺口念道,他马上记起了克明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一定烧光了,我来了一点多钟,都没法进去,”觉民激动地答道。
觉新忽然嘘了一口气,他想:一个难题算是解决了。他问觉民道:“东西都没有抢出来吗?”
“我还不知道,说不定起火的时候有人在里头。我还没有碰到他们。街上人太多,找熟人真不容易。想不到我居然碰到你,”觉民答道。他又关心地问觉新:“你呢?你在事务所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账簿没有带出来吗?”
觉新皱皱眉头答道:“账簿倒带出来了。也没有什么重要东西。我的东西总是带来带去的。不过四爸今天交给我一千块钱的股票,我就锁在抽屉里头,忘记带出来。这倒有点讨厌……?
“这有什么讨厌?这又不怪你,未必还要你赔?”觉民插嘴说,他不愿意再听觉新那些过虑的话:“而且股票现在也不值钱了。”
人丛中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就被挤到了街边。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还有四婶同陈姨太她们的存款,这一来她们不晓得会吵成什么样子?我真害怕她们!”觉新站定后,望着火光痛苦地说。火势并没有减弱,而且象放火炮似地无数亮红色的火星冲上天空来,往四处飞散。人们疯狂地无缘无故乱叫,乱挤。
“你平日就爱管那些事情,真是自讨苦吃。她们的事情是管不得的,你应该留点时间做别的事,”觉民同情地抱怨道。
“你并不了解我的处境。你想想看:我又能够做些什么事?”觉新痛苦地分辩道。“我跟你们不同,我并没有你们那种福气。”
觉民自然不同意觉新的见解。他正要辩驳,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唤他的名字,便朝前面一看。三角脸的张惠如正向着他走来。他连忙高兴地迎上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还如怎么不在这儿?”觉民问道。
“我来得晚一点。我是从裁缝铺里来的,”张惠如激动地答道:“我没有看见还如,刚才碰到陈迟、汪雍他们,他们说还如同存仁拿了东西先回去了。起火的时候,他们都在报社。当时听见说失火,看见人乱跑,他们也很惊慌。不过东西都拿出来了,就只剩些家具。”他的脸上并没有焦虑的表情。
“不过报社一烧,什么事情都该停顿了,”觉民不愉快地说。
“你担心什么?我们有这样多的人!我包你不到两个星期,什么事都会弄得很好。周报的校样并没有烧掉,连一期也用不着停。我们家里头可以做个临时办事处。”
“很好,到底是你比我有主张,我刚才真的点慌了,”觉民满意地称赞道。
“那么我们就去把陈迟他们找来,我们一起到存仁家里商量去。他们就在前头,”张惠如兴奋地说。
“好,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觉民爽快地答道。他回头一望,看见觉新还立在他后面,便带笑地问道:“大哥,你还在这儿?你不回家去?”
觉新点点头答道:“我就回去。你先走罢。”
“我看你精神也不大好,其实站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意思。你横竖走不到前面去。你还是回家休息一会儿罢,”觉民关心地劝道。他又说一句:“我先走了。我等一会儿就回家。”他说完也不等觉新回答,便挽着张惠如的膀子挤进前面人丛中去了。
觉新痴痴地望着觉民的背影。起初他还看见觉民的头在一些较低的头上晃动,后来前面起了一阵拥挤,有三四个人边走边嚷地从人堆里钻出来,觉新的膀子也被他们推了一下,等到他站定的时候,觉民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觉新站了一阵,觉得闷热难受,打算转身回去。他回头一看,后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只见无数的头在动,又听见乱哄哄的人声,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情。他的勇气又消失了。他神情沮丧地站在那里,让别人把他挤来推去。他自己不用一点力气,慢慢地被后面的人推着前进,他一偏一歪地居然又走了半条多街。他忽然在一家关上门的店铺的檐下,遇见了事务所里的一个杂役。他大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连忙奔过去。
那个杂役看见是觉新,不等觉新开口,便张惶地诉苦道:“高师爷,不得了!就要烧光了!我就只抢出一口箱子同一床铺盖。你去看过吗?真象一个大炉子,关着炉子门烧。我活了一辈子就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又贯着风,火比人还跑得快,我争点儿就跑不出来了。”他手里提了一口小箱子,腋下挟了一床被,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恐怖的表情。
四十七

觉新回到家中,看见觉世一个人在大厅上玩。他刚走出轿子,觉世把他望了望,忽然转身往里面飞跑。他也不注意,便垂头丧气地往里面走去。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意外地发现淑华和翠环都在那里,一个俯在写字台上专心地读书,一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编织绒线。她们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惊喜地站起来,带笑地迎接他。
“我本来就要睡了,听说商业场失火,我很担心,我想等你回来问一下,才拿了书到你这儿来读。恰好三爸又差翠环来喊你,我便要她拿了活路到这儿来陪我,”淑华亲热地解释道。
“大少爷,我在这儿等你。三老爷说过等你回来就请你去一趟。三老爷也很着急!”翠环带笑地说道。她看见觉新满面尘土,便殷勤地说:“大少爷,我给你打盆水来,先洗个脸罢。”她不等他表示意见,便把绒线放在方桌上,走进内房拿脸盆去了。
“大哥,现在火熄了没有?烧了多少间铺子?”淑华把书收好拿在手里,关心地问道。
“烧光了,恐怕一间也留不下来,”觉新摇摇头,疲倦地答道,他在活动椅上坐下来。
“奇怪,怎么这些事情偏偏会凑在一起?”淑华不愉快地说。
“妈回来了吗?”觉新顺口问道。
“先前袁成回来说,妈今晚上不回来了,妈害怕外婆心里难过,留在那儿多劝劝外婆,”淑华答道。
“好,你回屋去睡罢,你明天一早还要上学,”觉新叹了一口气,温和地对淑华说。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阻止了淑华的回答,门帘揭起,王氏和陈姨太带着觉世从外面进来。淑华马上掉转身子避进内房里去。觉新皱起眉头勉强站起来招呼她们。
“大少爷,我同四太太请你拿的钱拿到没有?”陈姨太走进来,似笑非笑地劈头问道。
“什么钱?我还不明白,”觉新莫名其妙地说。
“我们今天不是请你去拿回公司里头的存款吗?”陈姨太正色地说。
“陈姨太,我还是不明白。你几时说过拿钱的话?”觉新惊疑地说。
“四太太,你听!不是你也在场吗?我们说得清清楚楚的,火一烧他就忘记了,”陈姨太故意冷笑地对王氏说。
“是啊,说得清清楚楚的:今天一定拿回来。怎么会变卦?莫非大少爷故意在说笑?”王氏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答道。
觉新现在明白她们的用意了。这种小的狡诈激起了他的愤怒。他理直气壮地说:“四婶,陈姨太,我今天的确没有听见你们说过。只要你们提起一句,我也会把钱取回来。”
“我没有说?你敢赌咒!”陈姨太挣红了脸吵闹地说。
“陈姨太,你真笨!赌咒又有什么用处?事情既然说明白了,哪个错就该哪个担当。我们的钱原说过要今天拿回来的,一定是大少爷忘记了。现在商业场一烧,钱是拿不出来的了。我月底就要钱用。你也少不了钱。无论如何我们总要请大少爷想个法子,”王氏附和地对陈姨太说,话却是说给觉新听的。
觉新只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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