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109章


觉新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们把他逼到了尽头。他现在除了掉转身子以外没有别的路。还有一条,就是死,但是目前他不甘心死。他带着满腹的怨气把头抬得高一点,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不管怎样你非办到不可。”克安象叶痰似地把话吐到觉新的脸上去。
“开起家族会议来,四爸用肮脏话骂我妈,又怎么说呢?是不是也要受‘家法’?……”觉新沉下脸问道。
克安、克定和王氏都不作声了。这一着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们自以为太知道觉新的性格了,可以把他捏在掌心里玩弄。但是现在连最软弱的人也居然说出了不软弱的话。
“大少爷,你不要多心,四老爷并不想骂大太太,他是无心说出来的。”陈姨太还在旁边替克安解释道。
“什么有心无心,我实在受够了!”觉新迸出哭声,打岔地说。“我赔了你们的存款,赔了你们的股票,我给你们的丫头买棺材,我出钱在井里头捞你们女儿的尸首。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们害死我的妻子,赶走我的兄弟,难道你们还不够?我不怕你们。我迟早也是死,我横竖只有这条命,我就拿来跟你们拚掉也好!你们开家族会议,我不怕!你们就是要打官司上法庭,我也不怕!”他说到这里也不再理他们,便掉转身子一个人往阶上跑。琴担心他会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也跟着跑去照料他。他看见琴过来,便放慢脚步,一路抽泣着走进过道去。
觉新同琴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看见觉民和淑华,第一句便说:“二弟,三妹,我以后决不再做受气包了。”他坐在活动椅上,也不揩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就俯在写字台上伤心地哭起来。
“大表哥,”琴俯下头关心地唤道。
觉新没有答应。觉民却在旁边对琴说:“不要紧,让他哭一会儿也好。”他歇了歇又加上一句:“你先前不是还说过,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吗?秋天或者就要过去了。”
琴惊喜地望着觉民,领悟似地点了点头。
外面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翠环带走带跑地进来了。琴看见翠环脸上兴奋的表情,马上温和地吩咐了一句:“翠环,你去给大少爷打盆脸水来。”
翠环匆匆地答应了一声:“是。”接着她露出笑容提高声音说:“琴小姐,我们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姑太太、大太太都还在太太屋里。琴小姐,你要不要去?”
“翠环,什么时候生的?三太太好吗?”觉新忽然抬起头,关心地问道。
“生了一会儿了。太太很好。也亏得姑太太同大太太在旁边照料,”翠环含笑答道。
觉新感到安慰地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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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五十
大_
立分清合同文约人高克安、克定同侄觉新、觉英,情因各房弟兄叔侄幼承荫庇,履厚席丰,树大枝分,自宜各立门户。所有祖遗田产,于民国六年由先豚斋公亲笔书簿指派,平均分受。未立分管文约,同居共爨,历年无异。壬戌冬月始各开锅火。惟先豚斋公所遗养膳白衣庵水田六十五亩、夏宗堰水田七十二亩、安家堰水田六十三亩、三处庄田共计二百亩,又正通顺街住宅一院,留作公产未分。本年各房公议,将上项田产一并出售,先后共得价银捌万贰千元。均经各房协议,作为五股,长房分得二股,每房各得一股,平均分受清楚。并将上年未分之家具、器用、衣服悉数搭配均分。自此之后,所有公共财产一概分清,并无提留隐匿等情;各房按股平摊,亦无偏私厚薄诸弊,至二台子、海滨弯及简州、彭县、郫县五处坟地田产连同红庙子、总府街两处铺房,原系早年提作蒸尝,专供祭扫,永远不分之业,遵照先豚斋公遗命,归三四两房轮管,奉祀香火,合族均无异言。从此一清百清,毫无蒂欠,各房兄弟叔侄永敦睦谊,各立门户。各人努力向上,丕振家声,保守先业,勿坠前人荣誉,至于贫富贵贱,各安天命,不得借口蒸尝公产,妄思分剖。此系家众协商,取得各房同意,并无勒诱欺诈情事。书立分清合同四张,四房各执存据。
外批:蒸尝业本应归三四两房轮管,现因三房觉英侄未达成年,所有香水祭扫暂由四房经理,俟觉英成年后再行轮管。中华民国十二年癸亥阴历冬月十一日同立
老太爷房里靠窗一张紫檀木大方桌上,摊开这同样的四张抄在棉纸上的“分清合同”。克安和无定先后在日期下面的空白地方,写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笑容满面地在一排告壁的椅子上坐下来。克安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烟袋点燃纸捻子,安闲地抽着水烟。觉新走到大方桌前拿起那支胡开文羊毫笔,在砚台里蘸饱了黑汁,正要在棉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忽然鼻子一酸,眼睛一花,眼泪掉在纸上了。他拿着笔好久放不下去。众人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觉英等得不耐烦,走到大方桌跟前去了。
“大哥,你快点签罢,”觉民走到觉新的身旁,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觉新掉过脸,好像不懂似地看了看觉民。他低声说了一句:“三爸的灵柩昨天刚刚抬出去。”
“你还想这些事情做什么?抬出去也就完了,”觉民又说。“即使三爸不死,他也没有办法。”
觉新忽然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就在四张棉纸上匆匆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他放下笔,离开方桌,用留恋的眼光朝四处看了看。他听见周氏在喊“明轩”,便走到周氏跟前,在周氏旁边那把靠床的藤椅上坐下,埋下头听周氏讲话。
觉英很快地就把名字签好了。他回头看了克安一眼,带笑地问道:“四爸,哪一张归我?”
“你随便拿一张,交给你妈捡起来,”克安答道。
觉英就拿起一张合同,揣在怀里。他看见克安同克定都朝大方桌走来,他就站地那里看他们。克安同克定走到大方桌前,克安也拿起一张棉纸,得意地望着觉新说:“我总算对得起大家。公馆卖掉,哪一房都有好处。我为了托人找买主,请过好多回客,贴了多少钱。我现在也不要大家还我的钱,爹书房里还有几样小摆设,爹平日很喜欢,我想拿去做个纪念,明轩,你没有话说罢?”他又把合同放回在大方桌上。
觉新敷衍般地笑了笑,淡淡地答道:“我没有话说。四爸要,你就拿去罢。”
“奇怪,怎么这些东西没有搭配进去?还有别的东西没有?”觉英眨了眨眼睛,自语似地说。
“四少爷,你真仔细,”陈姨太扭着身子从隔壁房里走出来,含笑地说:“没有别的罗。还有,就是这两间屋里的家具,四老爷、五老爷答应给我了。我服侍老太爷十多年,看见这些家具就好象见到老太爷一样。”
“陈姨太,我也听见四老爷说起过,所以这些这家具也没有搭配在里头,”王氏马上站起来搭腔道。她又把脸掉向克安会意地笑了笑,说:“四老爷,你就忘记了?你上个月同五弟一起,把老太爷书房里头挂的单条、对子借起走了。今天也没有搭配在里头。我看也不必再提了,就算酬劳你们两弟兄罢。大少爷,你说怎么样?”她又对觉新笑了笑,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着回答。
“我没有什么。四婶说怎样办就怎样办罢,”觉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连忙把脸掉开。
“还有别的东西没有?我们也分一点罢。”觉英看见他们不理睬他,只顾你一件、我一样地各人要来要去,明知自己年纪小对付不了他们,但是知道自己白白吃亏,心里很不高兴。他希望觉新出来说一两句硬话,着急地望着觉新,偏偏觉新总是一口答应。他忍不住做了一个怪相,自言自语地讲了上面两句话。
“老四,你还嫌分少了吗?”克安忽然变了脸色,瞪了觉英一眼,接着又说一句:“跟你讲话你不大懂,你有意见,请你妈出来说。”
“合同上明明有我的名字。四爸既然不准我说话,那么我写的名字不算数,就扯掉重来罢,”觉英面不改色地说,就伸手去拿桌上的三张棉纸。
克定连忙扑到大方桌上把那三张合同压住,一面大声喝道:“老四,你不准胡闹!”
克安马上转过身拦住觉英,一面着急地说:“五弟,请你把合同捡起来。”克定趁这个机会把三张合同折起,揣两份在怀里,又走去把另一份递给觉新。觉新立刻把它交给周氏。
“不管你们老辈子怎样分,总之,不公平,我就不承认!”觉英挣红了脸,昂起头说。他退后两步抄起手望着克安。
“你不承认,你打官司告我好了,”克安气黑了脸专断地说。
“打官司就打官司,老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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