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19章


不过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可绝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听着郑可成在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李老师的脸色比平常显得更为苍白,神情竟是少见的焦虑。她那年58岁,头发全白,银丝挂面一样朝耳后梳去垂至衣领。她脾气很好,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总让近近坐在她身边,细细问,细细说,最终让人心悦诚服。她从来不让我们写书面检讨,也不让人罚站,说是“对人最有约束力的,乃是各人的良知”。 
老师面目清癯,欣欣长长,穿的总比身段略显宽松,显得又洁净又飘逸,就像她那手宋徽宗式的瘦金体毛笔字,看起来十分养眼。李老师在我们这间私立依仁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在当班主任,一辈子都在教语文。她教态端庄,谈吐睿智。无一不呈大家风范。四年级2班全体同学对这位班主任敬得简直到了爱的程度,就连我这匹害群之马也随时自己提醒自己要检点行为,舍不得惹老师生气。其实令我臣服的倒完全不是她那些人人会讲的道理,而是她那种人人都不去用的说理方法,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从眼睛到语调都流着那么深切那么透明的善意,让我刚一面对就慌慌张张先自惭愧起来。 
郑可成经验介绍之后的第三天,本是个星期日,李老师却要我们回校,说是请了个大学教授来给我们上两节课,那是她从前的学生。大学生在小学生眼中已若天之骄子,何况他们的教授?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跑去校门口张望。 
教授果然来了,还有两个大学生,一人抱只木箱跟着。一见那教授儿子般轻轻扶着李老师的胳膊上楼梯进教室,四年级2班就对他大生好感。木箱子一个装些试管药水玻璃片,另一个侧装部显微镜。当两位大学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时,全班大气都不敢出,很敬畏。 
教授三言两语说明显微镜的用法,然后把坐在头挑的王小芳叫上讲台,让她扯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亮晶的底盘上,她就调好显微镜的距离着自己的头发。她看完,抬起头,傻呵呵地说:“怎么我的头发变得像筷子那么粗了呢?”教授又让全班轮流上台参观王小芳的头发,并且告诉大家,这根发丝只有6个丝的直径,比一条苍蝇腿细。全班兴奋得如百鸟归巢吱吱喳喳,好久都静不下来。 
教授又给我们看一支小试管,里面泡着一只苍蝇。他用镊了扯下一条苍蝇腿,从显微镜下换出那根头发,又招王小芳去看。王小芳刚一凑眼上去就喊:“哎呀哎呀活的活的!有一大堆什么东西游来游去!”教授说:“是细菌,每只苍蝇身上都有的。”王小芳哇哇叫、兔似地跳到一旁。于是全班又挨个到显微镜那儿察看苍蝇脚。教授就一面介绍苍蝇的生长过程,说它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都极强,附在任何一点腐朽东西上都能产卵。然后他开始提到作为媒介,苍蝇可以传播什么疾病……听得全班一片死寂,弄得一张张十来岁的小脸就像李老师那天听郑可成经验一样了无血色。末了,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郑可成举手说;“为什么苍蝇那么脏那么害人生病,它们自己又不被那些细菌害死呢?”教授很高兴,说郑可成这种“知其然继而求知其所以然”的精神正是做学问的人非具备不可的。他说苍蝇是“带原者……”从苍蝇讲到痢疾;又从蚊子讲到疟疾;再从跳蚤讲到细菌战……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在那块《灭蝇战结日报表》跟前,人人认识的郑可成开讲了:“打苍蝇,是一门学问;做学问,便须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果不知苍蝇怎么害人、害到何等程度,灭蝇方法用不得当,则反而是请了苍蝇害自己,甚至主动给苍蝇提供繁殖的天堂,例如敝人的‘蛇魂勾蝇计’……”郑可成语不惊人誓不休,引得围着他的人一圈一圈地添。整整一周,他下课就冲去开讲,说书般从苍蝇脚杆谈到跳蚤炸弹,比那位大学教授讲得还要精彩,听得老师学生膛目结舌,想想,只好又说“四年级2班的人真能异想天开!” 
谁料四年级2班的学生一夜之间变现实了——交苍蝇时,人人削了竹签子夹着点数,值日生以废纸承了45枝签,一包塞进学校灶隆。人人见了苍蝇就狠打,谁也不去故弄腥臭招惹它们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笑笑,竟学了我的口气说:“你们班主任这种做法叫做釜底抽薪连锁效应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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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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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 
※ ※ ※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星期的,就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不是右边就是左边屁股肉绽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没什么立功机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了事的自家儿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且一听说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们都会很文明地批评道:“也——,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沙,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伙打人了哟!”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讨饶的懦弱行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设面子。我死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众人责打,令我羞愤交集。那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友都找不见,正自奇怪,住2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们1幢,经常挨打的第一数我,第二数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就……”造句,老师点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薄,就抓根藤条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邓室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壁儿手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10本小人书。邓室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壁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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